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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在意。
她能够看得出,这三个女子正遭受着疲惫和饥饿的折磨。
“稍等。
”她走进屋里,给她们包了些面包、生胡萝卜和小块的奶酪。
她只能匀出这么多了。
她用一支酒瓶灌满了水,走出大门,把手里的几样东西全都递了出去。
“东西不多。
”她说。
“这比我们离开图尔市以来得到的要多得多了。
”年轻女子用呆板的声音答道。
“你们是从图尔市过来的?”薇安妮问。
“喝吧,萨比娜。
”老妇人边说边把水端到了女孩的唇边。
就在薇安妮打算开口询问伊莎贝尔的下落时,那个老妇人厉声说了一句:“他们来了。
” 年轻的母亲发出了哀号的声音,怀抱婴儿的手抓得更紧了。
那个婴儿是如此的安静——他小小的拳头已经变成了蓝色——吓得薇安妮猛吸了一口气。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薇安妮理解那种令人无法释怀、如同利爪般抓住你不放的悲伤;她也曾坠入那种致人扭曲的无底的灰色之中。
它让一位母亲在希望消逝后仍长久地不愿放手。
“进去吧。
”老妇人对薇安妮说,“锁好你的门。
” “可是……” 衣衫褴褛的三人后退了一步——其实是蹒跚着向后跌去——仿佛薇安妮呼出的气是多么的令人感到厌恶似的。
紧接着,她看到一大群黑影正穿过田野,朝路边拥来。
一股气味先他们一步飘荡了过来。
那是人的汗味掺杂着污秽不堪的体臭。
随着他们越靠越近,烟雾弥漫中的黑影分散开来,拆分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影。
她看到路上、田野里到处都是人;有的走着、有的跛行着朝她走来。
有些人还推着自行车、婴儿车或者拽着四轮马车。
狗儿吠叫着,婴儿啼哭着。
她的耳边充斥着咳嗽、清嗓和哭诉的声音。
他们走上前来,穿过田野,迈上马路,不断地向前靠近,互相推搡着彼此,声音渐渐升高。
薇安妮帮不了这么多人。
她冲回去锁上了身后的房门,跑进每一个房间关上房门和百叶窗。
一切妥当之后,她站在客厅里有些不知所措,心脏怦怦地跳着。
房子开始摇晃,微微地。
窗户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百叶窗重重地弹撞到墙上。
灰尘从天花板上暴露的木梁上倾泻而下。
有人在用力地敲击前门。
一下,一下,又一下。
拳头如锤子般落在门板上,吓得薇安妮有些畏缩。
索菲从楼上跑了下来,还把贝贝紧紧搂在胸前,“妈妈!” 薇安妮张开双臂,索菲跑进了她的怀抱。
在猛攻愈演愈烈的过程中,薇安妮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拥着女儿。
有人敲打着侧门。
厨房里挂着的铜锅、铜盘同时发出了铿锵的响声,听上去就像是教堂的钟声。
她听到门外的水泵发出了尖厉的声响,他们在取水。
薇安妮对索菲说道:“在这里等一会儿,坐在长沙发椅上。
” “别离开我!” 薇安妮放开女儿,强迫她坐了下来,然后从壁炉旁拾起一根火钳,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
她从卧室的风斗处向窗外瞟了瞟,谨慎地保持着躲藏的姿势。
她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人,大多数都是妇女和儿童,移动起来像是一群饿狼。
他们的声音融合成了一种单调的、绝望的哀鸣。
薇安妮慢慢退了回去。
如果房门撑不住怎么办?如果那么多人从房门、窗户甚至是墙壁里冲进来怎么办? 满怀恐惧的她回到了楼下,直到看到索菲正安然无恙地坐在长沙发上才喘了一口气。
薇安妮在女儿的身边坐下来,用手臂搂住她,任由索菲像个幼儿似的蜷缩在自己的身旁。
她轻抚着女儿鬈曲的头发,一位更好、更强大的母亲现在应该能给孩子讲个故事,可是薇安妮已经吓得完全失声了,满脑子只有无穷无尽、没头没尾的祈祷词——求求你了。
她把索菲搂得更紧了,开口说道:“睡吧,索菲。
我在这儿呢。
” “妈妈。
”索菲的声音几乎要被沉重的敲门声给淹没了,“要是伊莎贝尔姨妈在外面可怎么办?” 薇安妮低头凝视着索菲诚挚的小脸,发现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汗水和灰尘。
“上帝保佑她。
”她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一句了。
一看到灰色的石屋,伊莎贝尔就感觉自己已经被疲倦所淹没。
她的肩膀垂了下来,脚上的水泡疼得让人难以忍受。
盖坦赶在她的前面打开了院门。
她听到了门板咔嗒一声裂开、向一旁倾斜的声音。
她依靠在他的怀里,跌跌撞撞地朝着前门走去。
途中她绊倒了两次,血肉模糊的关节每次撞到木头都会疼得抽搐一下。
没有人应答。
她挥舞着两只拳头,敲打着房门,试图呼喊姐姐的名字。
可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没有任何音量了。
她踉跄着退后,差点挫败地跪倒在了地上。
“哪里能让你睡上一觉?”盖坦问道,用一只手撑着她的腰,把她扶了起来。
“后面。
花棚。
” 他扶着她绕过房子,来到了后院。
在一片繁茂的、散发着茉莉馨香的绿荫下,她瘫倒在了地上,甚至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
他用双手捧了些温热的水回来,喂她一饮而尽。
还不够,她的胃因为饥饿而咆哮着,引发了她体内深处的一阵阵疼痛。
尽管如此,当他起身再次离开时,她却伸手抓住了他,嘟囔着什么,央求他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他坐回她的身旁,让她把头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两人就这么紧挨着彼此坐在温暖的土地上,抬头凝望着缠绕在木梁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藤蔓拼凑成的黑影。
让人眩晕的茉莉花香伴着怒放的玫瑰、肥沃的土壤组成了一座美丽的凉亭。
然而,即便到了这里,即便身处一片安详之中,他们还是无法忘记自己刚刚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尔后接踵而至的变化。
她见到过盖坦身上发生的一次变化,看着怒气和无力的狂暴抹去了他眼中的激情和唇边的笑容。
自从那次爆炸以来,他就基本上没有说过话,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是短促而又简略的。
如今,他们都对战争有了更多的了解,也都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你和你的姐姐待在这里会安全的。
”他说。
“我想要的不是安全,何况我的姐姐是不会要我的。
” 她扭过身子,望着他。
月光斑驳地洒了下来,照亮了他的双眼,他的嘴巴,却把他的鼻子和下巴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他看上去又不太一样了,几天之内衰老了不少,而且忧心忡忡、满腔怒火。
他的身上带着汗水、鲜血、泥土和死亡的味道,不过她知道自己也是一样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伊迪斯·卡维尔?”她问道。
“你觉得我像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吗?” 她思考了一会儿,开口答道:“是的。
” 面对沉默良久的他,她知道自己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我知道她是谁。
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挽救了好几百个盟军飞行员的生命。
她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爱国主义是不够的。
’这就是你的英雄,一个惨遭敌人处决的女子。
” “一个扭转了乾坤的女子。
”伊莎贝尔专注地看着他说,“我要依靠你——一个罪犯、一个共产党员——来帮我扭转乾坤。
也许我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个鲁莽的疯子。
” “他们是谁?” “所有人。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心中正在积聚着期待。
她曾经强调过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现在却信任着盖坦。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说,她是重要的。
“你要带上我,就像你承诺的那样。
” “你知道这种交易该如何达成吗?” “如何?” “用一个吻。
” “很好笑。
我是严肃的。
” “有什么能比战争迫近时的一个吻更加严肃的呢?”他笑了,却不是发自内心的。
一股积聚的怒火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吓了她一跳,让她想起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愿意亲吻一个敢于带我一起上战场的男人。
”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知道吻是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
“展示一下你知道些什么。
”她从他的身上滚了下去,一下子错过了他的触碰。
她试着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退回来面对着他,感觉他的鼻息喷在了自己的睫毛上,“那你可以吻我了。
达成我们的协议。
” 他缓缓伸出手来,用一只手环绕在她的脖子后面,把她拉向了自己。
“你确定吗?”他问道,嘴唇几乎就要碰到她了。
她不知道他是在询问她有关参战的事情,还是想在吻她之前征求她的同意,但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伊莎贝尔会用吻来和男孩们做交易,仿佛它是被落在公园长凳上或是被遗忘在座椅靠垫下的硬币——毫无意义。
她以前从没有真正渴望过一个吻。
“是的。
”她耳语着朝他靠了过来。
伴随着他的吻,她那废弃已久、空荡荡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舒展开来。
第一次,她读过的爱情小说有了意义;她意识到一个女人灵魂的风景竟如战争中的世界一样瞬息万变。
“我爱你。
”她低语道。
她自从四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说出过这几个字;那时,她也只会对母亲说出这句话。
听罢,盖坦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脸上的微笑紧绷而又虚伪,令她有些费解。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
当然没有。
”他回答。
“我们很幸运能够找到彼此。
”她说。
“我们并不幸运,伊莎贝尔。
相信我的话。
”他说着拽住她,再次吻了下去。
她沉溺在这个吻带来的感官体验中,任由它变成了自己的整个宇宙。
她终于明白了,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才叫作知足。
薇安妮醒来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周围寂静的氛围,一只小鸟在某处鸣唱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
身旁的索菲打着鼾,在睡梦中嘟囔着些什么。
薇安妮走到窗边,提起了遮光布。
在她的院子里,苹果树的树干像折断的手臂一样悬着;大门朝一边歪斜着,三条铰链中有两条都被扯断了。
马路对面的干草地已经被踏平了,上面的花朵也惨遭蹂躏。
蜂拥而过的难民们沿途丢下了不少个人物品和垃圾——行李箱、儿童车、过重或是穿着太热的外套、枕套还有马车。
薇安妮走下楼,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
她竖起耳朵倾听着噪音——什么也没有——她拉开门锁的插栓,拧转了门把。
他们毁了她的花园,拔光了任何看上去可以食用的东西,只留下了植物的茎干和一个个的土堆。
一切都被糟蹋了,消失了。
怀着挫败感,她绕到了房子身后同样遭人蹂躏的后院里。
正当她准备回屋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低泣声——也许是一个婴儿在哭泣。
又来了。
有人丢下了一个婴儿吗? 她谨慎地穿过后院,来到坠着玫瑰和茉莉的木质花棚里。
伊莎贝尔蜷缩着躺在地上,裙子被撕得七零八落,脸上满是划痕和瘀青。
她肿胀的双眼几乎是紧闭着的,紧身胸衣上还贴着一张纸。
“伊莎贝尔!” 她妹妹的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睁开了一只充血的眼睛。
“薇。
”她用破裂、嘶哑的声音说道,“谢谢你把我关在了外面。
” 薇安妮走到妹妹身边,跪了下来,“伊莎贝尔,你全身都是血和瘀青。
你是不是……” 伊莎贝尔似乎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哦。
这不是我的血。
不管怎么说,大部分都不是。
”她环顾四周,“盖特呢?” “什么?” 伊莎贝尔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差一点一头栽倒下来。
“他离开我了吗?是的。
”她开始哭泣,“他离开了我。
” “走吧。
”薇安妮温柔地说,她扶着妹妹走进凉爽的屋内。
伊莎贝尔把脚上沾满鲜血的鞋子踢到了墙壁上,任由它们摔在地上。
血红色的脚印跟随姐妹俩走到了楼梯下的浴室里。
在薇安妮烧水灌满浴缸的同时,伊莎贝尔坐在地板上,敞着两条腿。
她的双脚已经没有了血色。
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时伸手擦拭着眼泪。
滑落的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和起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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