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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躺在铺上,屋子在我周围旋转,我决心要像一个渔夫那样不停地把网里的鱼捞出来。
只要会长在我心头浮起,我就把它们捞出去,一次次地捞,直到一点不剩为止。
我想,这套办法挺聪明的,如果我能让它行之有效的话。
然而只消我一想到他,我就抓不住它,眼看它快速溜走,把我带到那个我不准自己想的地方。
好多次我停下来说:别想会长了,想想延吧。
我故意设想我在京都和延相遇。
但是哪里出了岔子,我设想出来的地点却是我常想遇见会长的地方,比如说……倏然间,我又再次陷入到对会长的思念中去了。
我就这个样子过了几周,想把精神恢复过来。
有时候我不想会长了,就会觉得心上像被挖了个洞。
就连小悦子晚上给我端来的清汤,我都没有胃口。
有几次我把心思放在延身上,可那样一来我就浑身麻木,毫无知觉了。
化妆时,我的脸像挂在衣竿上的和服,拉得长长的。
阿姨说我像个鬼似的。
我还像往常一样参加聚会和宴会,但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
我知道延即将提出当我的旦那,我每天都在等这个消息传到我耳里。
但几周拖下来,却毫无动静。
六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在我送还石头将近一个月后,我正在吃饭,妈妈拿来一张报纸,给我看一篇题为《岩村电器公司从三菱银行获得资助》的文章。
我以为能看到关于延、大臣、当然还有会长的报道,但文章主要是列举了一大堆的信息,看了也记不住。
文章说,联军占领当局已经改变了对岩村电器的处置,从……我记不清,哪一级降到了哪一级。
文章又说,那就说明公司不再受到签订合约、申请贷款等等的限制。
接下来几段讲的都是利率和信贷细目,最后终于提到,前一日,岩村电器从三菱银行获得大笔贷款。
这篇文章中充斥着数据和商务术语,读起来别提多艰难。
读完后,我朝妈妈看去,她跪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岩村电器的命运完全扭转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妈,我基本上没看懂刚才那篇文章。
” “难怪这几天我们从延俊和那里听到不少消息。
你一定知道他已经提出要当你旦那。
我正在考虑回绝他。
谁会要一个前途不定的男人呢?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这几个礼拜都心神不宁了!好吧,你能放松一下了。
终于来了。
我们都知道这许多年来,延有多么喜欢你。
” 我继续盯着桌面看,就像一个端庄的女儿。
但我相信自己脸上一定挂着痛苦的表情,因为片刻后妈妈又说:“延要你上床时你可不能这么无精打采。
可能你的身体不太对劲。
你从天见回来后,我送你去看大夫。
”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天见,是距离冲绳不远的小岛,我不敢想象这就是她说的地方。
但事实上,妈妈接着又告诉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当天早晨接到岩村电器公司的电话,说是下周末去天见度假。
我和豆叶,南瓜,还有一个妈妈记不得名字的艺伎,都在邀请之列。
我们下周五下午动身。
“但是妈妈……这不可能啊,”我说,“到天见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 “不是这么回事。
岩村电器已经安排你们坐飞机去。
” 我一下子把延的顾虑抛到脑后,像被人用别针刺了似的迅速坐直了身子,“妈妈!”我说,“我不能坐飞机。
” “你坐上去,它就起飞了,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回答说。
想来她以为自己的小玩笑很好笑,吹气式地大笑起来。
我以为在汽油这么稀缺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开飞机的,所以我也不必担心。
但到了第二天,我和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谈话时得知,冲绳岛上好像有几个美国军官,每月有几个周末坐飞机来大阪。
通常飞机是空飞回去,然后过几天再来接他们。
岩村电器就安排我们搭乘这趟回程飞机。
我们能去天见,完全是因为有空飞机坐,否则我们大概只能去一处温泉胜地,也不必担心生命危险。
女主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天谢地,是你而不是我要去坐那个会飞的玩意。
” 周五早晨,我们搭火车去大阪。
除了别宫先生一直帮我们把行李送到机场外,我们这一队人马还包括豆叶、南瓜、我,还有一个名叫静枝的老艺伎。
静枝是从先斗町而不是祇园来的,戴着一副平平无奇的眼镜,一头银发,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
更难看的是,她的下巴中间有道大裂缝,就像一对乳房似的。
静枝看我们的神情仿佛一株雪松看着下面的野草。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望着车窗外面,不时打开她那橙红相间的手提包的搭扣,拿出一块点心,朝我们瞥一眼,似乎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来让她烦心。
我们从大阪火车站坐小巴士去机场,这巴士只比轿车略大,燃煤驱动,肮脏不堪。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下车来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旁,它的机翼上挂着一对硕大的螺旋桨。
看到支撑机尾的那个小轮子,我心里惴惴不安。
我们走进机舱,通道剧烈往下倾斜,我觉得飞机肯定是断裂了。
男人们已经在飞机上了,正在尾座上谈生意。
除了会长和延,大臣也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后来才知道是三菱银行的分行行长。
坐在他身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长着个和静枝一样的下巴,镜片也和她的一般厚。
原来,静枝长期以来是银行行长的情妇,这男子则是他们的儿子。
我们坐在飞机的前排座位,让那些男人去谈无聊的事。
很快我听到一声咳嗽似的噪音,飞机颤动起来……我向窗外望去,那个硕大的螺旋桨已经开始动了。
顷刻间,剑刃般的叶片转动起来,距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发出可怕的嗡嗡声。
我觉得它肯定会割进机身,把我剖成两半的。
豆叶让我坐在窗口,是觉得飞在天上时,外面的景致会让我镇静下来,如今她看到螺旋桨的所作所为,就拒绝和我调换位置。
发动机的噪音越来越响,飞机开始蹦跳向前,转来转去。
最后噪音达到了最恐怖的音量,通道抬平了。
又过了片刻,我们听到砰的一声,飞机升到了空中。
我们离地很远时,才有人告诉我,这趟行程有七百公里,将近四小时。
我听后,大概已经泪花闪闪了,人人都冲我笑。
我拉起窗帘,读起一本杂志,想借此平静心绪。
隔了很长时间,豆叶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还好吧?”他轻声说道,以免吵醒豆叶。
“延先生以前可没这么问过我,”我说,“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 “前途是从未有过的光明!” 豆叶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延不再多言,走过通道去上厕所。
开门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扫了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觉得他有一种特别专注的神情。
当他的目光朝我闪来时,我想他也许捕捉到了我脸上一丝担忧,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忧,而他则对未来充满信心。
我想到此处,觉得很是奇怪,延并不怎么了解我。
当然,艺伎指望旦那的了解,就好比老鼠指望蛇的同情。
再说,延只把我当作艺伎看待,而我的真实自我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样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会长是唯一一个我作为艺伎小百合伺候过的男人,又知道我千代的身份。
虽然这么想有点奇怪,因为我竟从未意识到这点。
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发现我的是延,他会怎么做?他当然就径直走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活得轻松许多。
我不会夜夜思念会长,不会一次次去化妆品店闻着空气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肤,也不会勉力去想象在某个地方,他陪在我身旁。
如果你问我,为何我需要这些东西,我就会回答,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好?为什么燃烧的木头有焦味? 但是我又来了,像个试图空手去抓耗子的小女孩。
我为什么就不能不想会长? 片刻之后,厕所门开了,灯光熄灭。
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无疑地摆在脸上。
我不想让延看到我这个样子,于是我把头靠在窗上,假装睡觉。
他过去后,我才睁开眼睛。
我发现我靠窗的动作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我向窗外望去,这在起飞后还是第一次。
下面是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颜色和豆叶常戴的发饰一样。
我从没想到大海里会有一块块绿色。
从养老町的海崖上眺望,海洋总是一片蓝灰。
现在,大海一直延伸成一道铺设在天地之间的羊毛线,这景致不仅一点也不吓人,而且还美得无法言喻。
就连螺旋桨转成的模糊圆盘也自有它的美,银色的机翼有种壮丽感,上面装饰着美国战斗机的标志。
看到这些标志是多么奇怪啊,要知道战争结束才五年。
在战争中,我们作为敌方残酷拼杀,现在又如何呢?我们已放弃了过去。
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放弃过去。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办法放弃未来……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断了与延相连的命运纽带,眼看着他一路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不是说这只是个想法或白日梦,而是说我猛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当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桩事,正如心里打开了一扇窗,知道怎样才能永远结束我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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