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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残破的客车行驶在仲秋的山原。
原上一片肃杀,土地裸露着,死一般的沉寂,树木光秃秃伸展着,在湛蓝的天幕间书写着绝望。
车上好几个人在呕吐,呕吐得最厉害的是方梦白。
发现女儿正在发烧时,她已经拍出了给彭陵野的电报,也买好了车票,并且车站的广播里正在播报进站消息。
前往灵远的车一个星期才只有这么一趟,错过今天,就得等一个星期。
她以为女儿只是受凉感冒,狠了狠心,爬上了车。
方子衿看着怀中的女儿。
方梦白刚刚吐过,整个脸白得像一张纸。
女儿正在发高烧,额头烫人,嘴大张着,胸部急剧地起伏,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一般,风箱一样扯着呼呼的响声。
方子衿的心都碎了,她想,女儿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真的不想活了。
她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受了这么多的罪不说,孩子也要跟着自己受罪。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她心里有无数为什么,不知道该向哪里发问。
破车经过两天的颠簸,终于轰轰隆隆开进了车站。
方子衿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下车时能第一眼看到彭陵野。
她抱着已经昏迷的女儿下车,四处看看,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连车顶上的行李都顾不上,抱着女儿就往县医院狂奔。
上车时,司机好心地帮她将被子、箱子一类东西放上了车顶,此刻见她只顾着往外跑,追着她喊:喂,同志,你的行李忘拿了。
她一边跑一边说,司机同志,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要送她去医院,求你帮个忙,帮我把行李搬下来。
车站和医院间的距离不短,方子衿一路狂奔。
女儿毕竟八岁了,几十斤的重量,跑了四五百米之后,她已经浑身无力,双腿发抖,无力支撑身体,摔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能躺下,否则,女儿可能没命了。
她强撑着爬起来,继续向前冲。
冲出几十米,再一次摔倒在地。
不知这样摔了多少次,速度是越来越慢。
她的身上已经粘满了街道上的灰尘树叶,这些灰尘和汗水混在一起,令她面目全非。
不知道第几次摔下去时,她的力量已经无法令自己站起同时将女儿抱起。
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医院去。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她说,你怎么啦?她汗水和着泪水说,我女儿昏过去了,要立即送医院抢救。
男人二话不说,一把从她怀里抱过方梦白,向前跑去。
跑了两步才想起她,转过头来看,见她刚刚艰难地支撑起自己。
他放慢了脚步,问她,你知道医院怎么去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求你快点,我会去。
虽然不用抱女儿,毕竟力气已经耗尽。
方子衿竭尽全力向前跑,速度十分慢。
到了医院门口,她几乎无法再跑了,浑身一软,再次扑倒在地。
她支撑起来,用手的力量抓住能够抓到的所有东西,使得自己的身体向前挪动。
医院门口很多人,全都站下来,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她顾不得那么多,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医院门口爬过去。
方子衿爬到急诊室门口,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声地发脾气。
她爬过去,扶着门框站起来,看到那个男人抱着她的女儿,正和一名护士大声争吵。
男人说,你们怎么当医生的?人命关天,你们就这样儿戏?你们院长呢?把你们院长叫来。
护士说,医院都在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是大事,谁敢缺席?男人说,政治学习也要救人啦,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毛主席的指示,你们医院门口不是贴着大标语吗?护士说,这个我不知道,政治学习是上面定的,你问上面去。
方子衿认识面前这个护士,姓伍。
她原有痛经病,上次来巡回医疗的时候方子衿给她开了几剂中药,不光治好了她的痛经,而且月经期也正常了。
她对姓伍的护士说,小伍,你不认识我了?姓伍的护士瞥了方子衿一眼,眼皮一翻,说你是谁呀,我应该认识你吗?方子衿急了,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说小伍,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快给她打氧好不好?姓伍的护士说,你说打氧就打氧的?打不打氧,要医生说了算。
方子衿说,小伍我求你好不好?我是从宁昌调来的妇产科大夫方子衿,只要你救了我的女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姓伍的护士猛地愣了一下,认真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子衿姐?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方子衿说,别说这个了,快点给我孩子打氧吧。
姓伍的护士态度大变,让那个男人将孩子放在床上,她自己跑出去推进了氧气瓶,又叫了一个护士来帮忙。
书记兼院长王文胜听说此事后,立即赶过来。
王文胜问候了方子衿一句,立即去看她的女儿。
方子衿全副身心扑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竟然不知道那个送孩子来的男人什么时候走了,她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看到女儿的情况已经稳定,方子衿才跟院长一起去院长办公室,给彭陵野打了一个电话。
她说,陵野是我,你没有收到我的电报吗?彭陵野嗯嗯啊啊了几句,不说收到也不说没收到,问她,你在哪里?她说,我在医院。
彭陵野听了这句话似乎很生气,说你不先回家去医院做么事?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方子衿不想刚来就和他吵架,耐着性子说,不是的,发生了一点特殊情况。
不待她说完,他打断了她,说你不要找借口了。
算了,不和你争了。
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家吧。
说过之后,挂断了电话。
方子衿愣在那里,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流出来。
当初胡之彦对她说,彭陵野是想利用她调进宁昌才和她结婚的,她完全不相信。
接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
胡之彦喝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急救,李淑芬借助这次事件发动了一场针对方子衿的战争。
李淑芬在卫生厅、教育厅以及医学院大闹,说方子衿勾引胡之彦,两人有了暧昧关系,她是无法容忍才跑到医院去闹了一场,方子衿却抓住这次事件倒打一耙,一方面向各方面施加压力,要求组织上处分李淑芬,另一方面,给胡之彦施加压力,要他和李淑芬离婚然后娶方子衿。
奇怪的是,这种无稽之谈,竟然有人相信,整个系统都开始同情李淑芬,方子衿倒成了洪水猛兽。
不仅如此,学院政工科一次又一次找她谈话,了解她和胡之彦的关系,让她写一份又一份情况汇报。
方子衿对此一概否认,学院政工科认为她不老实,向组织隐瞒了事实真相,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学习班。
每个月学院都要组织两三次批斗会,批斗的对象五花八门。
尤其是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论述发表之后,批斗会更加频繁,不仅学院开,各个系也开。
每次召开这类的批斗会,政工科都通知方子衿去站台。
胡之彦自杀事件之初,吴丽敏是坚决站在方子衿这边的。
她认为胡之彦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自杀,而是做给方子衿看的,是他的一种手段。
吴丽敏得出这种结论的依据是,胡之彦选择了一个女儿带着几个同学在家做作业的机会喝安眠药,他的女儿很早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只是这孩子脑子不太聪明,以为父亲睡了,没有理会。
后来,方子衿一次又一次被拉去陪斗,吴丽敏开始意识到,如果和她继续保持密切来往,定会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便开始和她疏远。
而彭陵野不仅不理解她关怀她,反而怪她得罪了胡之彦和李淑芬,将自己调动的事给误了。
恰在此时,李淑芬抓住一次机会,一脚将方子衿永远地踢出了自己的视线。
新中国建立后,医学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困扰多年的流行疾病防治方面,成果卓著。
作为医生,方子衿很清楚,建国之初,有四大疾病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存。
天花、肺结核、小儿骨髓灰质炎以及血吸虫病,每年都夺去数以十万计的生命。
虽说根治这些流行病有赖于医学的突破,但如果没有一个对人民负责的政府,没有切实可行的医疗措施和手段,那也是枉然。
拿血吸虫病为例。
这种病为害中国由来已久,历朝历代均束手无策。
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发出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政府制定了一个全面根治综合治理的方案。
在这一方案指导下,全国掀起一次灭钉螺的群众高潮,各省市成立灭螺指挥部,带领灭螺突击队和医疗队深入疫区。
经过几年的奋斗,血吸虫病被基本消灭。
毛主席激动得彻夜难眠,写下两首著名的诗篇,大赞“借问瘟神何所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同时,毛主席还作出批示,指示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主动送医送药下乡。
为此,省卫生厅多次开会研究落实措施,最初的设想,是将巡回医疗作为一项长期制度坚持下去,让省里所有的医生轮流参加巡回医疗队。
正在这时候,李淑芬提出一项建议,她说,毛主席不是号召医务工作者和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吗?巡回医疗要搞,同时,我们能不能向基层充实一部分医务工作者?比如将省城各大医疗机构的主治以及主任一级专家,下放一些。
在此基础上,省卫生厅提出一个医学专家下放方案,采取自愿报名的方法,由省城抽调一部分医务工作者充实地区以及县市一级医疗机构,再由地区以及县市抽调一部分人充实公社。
卫生厅以为,只要发出号召,肯定报名者云集。
建国初期,政通人和,但凡政府有号召,民众踊跃,一呼百应。
但五十年代后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接下来又是大炼钢铁“大跃进”。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走专家,威逼中国还债,与此同时,“大跃进”的后果显露,连续几年大饥荒,日子越过越艰难。
人们开始明白,越到基层越苦,自上而下,形同流放,且永无翻身之日。
政府不愿看到这种现象,开始在幕后做党团员的思想工作,鼓动一些党团员报名。
有人下去了,再没有上来的机会。
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人们自然不肯再信,主动报名者越来越少。
省卫生厅急得一连开了多天会议。
李淑芬再次提出建议,将那些出身不是太好的,夫妻一方在下面的以及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以组织名义调下去。
省卫生厅接受了这一建议。
李淑芬提出的三大条件,方子衿全都符合。
方子衿甚至可以肯定,李淑芬所提出的建议,其实就是要将她从省城赶到下面去。
得知这一消息,方子衿如五雷轰顶。
她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人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孤苦无依时,她希望得到来自丈夫的情感支持,去邮局打长途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彭陵野。
那时,她抱着话筒,感觉就像抱着彭陵野,也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绳索。
然而,当她对着话筒痛哭失声的时候,电话线的另一端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电话中传来了忙音,对方将电话挂断了。
她突然想起胡之彦说的那些话,猛然惊醒。
难怪彭陵野会挂断她的电话,难怪他不到车站接她母女。
她以为到了灵远,自己就是回家了。
现在才知道,那个家只是彭陵野的家,而不是自己和女儿的家。
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他家去,否则,将来会有受不尽的苦。
王文胜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以为她在担心女儿,劝她不用担心,孩子主要是因为风寒感冒,加上晕车又缺氧,肺部受了影响。
好在可以用青霉素,病情应该可以很快控制。
又突然想起她的组织关系,说,你的行李呢?先把组织关系办了吧。
方子衿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车站,心中大急。
王文胜是个非常和蔼的领导和长者,对她说,别急,车站我们熟,我派个人去拿回来。
正说着,有一名医院的干部进来向王文胜报告说,刚才车站有一位姓卢的司机把方医生的行李送来了。
方子衿打开行李,拿出调令交给王文胜,趁机向他提出要房子。
王文胜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说房子医院里有,我给你两间吧。
房子差点,先凑合一下,以后有了更好的房子,我一定优先考虑你。
女儿的病情没有完全控制,当天晚上,方子衿陪着女儿在病房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照顾女儿吃过早餐,她去看房子。
房子在医院的最后面。
还没有到达房子,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方子衿就感到心中一凉。
那房子太破旧了,下半截是石头砌成的,上半截是土坯,盖着黑色的瓦。
墙已经很残破,瓦则更破,还有那些窗户,没一扇好的。
越往前走,她心中的沮丧越重,就像是透心的严寒紧紧地包着一般,浑身都是凉的。
看清自己那两间房的门时,她已经无力抬动双腿了。
门是木质的,吕字形门框,上下用两块木板镶着,涂上红色的油漆那种。
可现在,下面的木板基本上没有了,上面的也已经破了,油漆剥落。
一些鸡呀狗呀鼠呀什么的,通过破了的门钻来钻去。
门的两边,堆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枯草,上面满是鸡屎猪粪。
虽然失望,毕竟是自己住的地方。
她弯下身去,想将那些枯草弄走将门打开,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方子衿连忙用一只手去捏住鼻子,用另一只手去抓那些草。
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将门前清洁了。
她想找地方洗手,转身看看,见这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水池,池子边有一只水龙头。
她走过去,伸手去拧龙头,发现那龙头太长时间没用,已经生锈,根本拧不开。
她不得不去前面一排房子前洗了手,再回到自己的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
往里面一看,她再一次天旋地转。
房间里有很多老鼠,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老鼠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甚至有两只慌不择径,从她的脚边逃出门去,吓得她惨叫连连。
房间的面积不算小,一间有二十来平米,中间没有隔墙。
两间都是单独的,没有门相通,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
前后各有一扇窗子,前面的窗子还算大,后面的窗子极小。
墙上批的灰已经大面积剥落,灰一块黑一块白一块的,孩子们在上面画得乱七八糟。
地上铺满了各种动物的粪便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草,墙上布满了蛛网,天上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到房梁,梁上吊满了扬尘,像是一些黑色的树挂。
墙根下有无数的鼠洞,每一只洞边都堆着很大一堆积土。
因为窗子没有玻璃,风从一扇窗口进来,在房间里打几个旋儿,又从另一个窗口出去。
寒风裹挟着积尘,在房间里漫舞,那些杂草也就翩然而动,诉说着一种苍凉意境。
要在这里安顿下来,需要置办多少物品?床没有,锅碗瓢盆没有,炉灶没有,甚至连最简单的油灯什么的都没有。
一个再差的家,也得有几百块钱的家当吧。
她哪里去弄这些钱来建立这个家?她没有人可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
她离开房子,先回病房看了一下女儿。
女儿在输液,已经睡着了。
她又去了医护办公室,自己的行李放在那里。
她翻找半天,换上一套破旧的衣服,又顺手拿了一条毛巾,转身去了医院后勤科,借了一些工具,水桶竹竿扫帚铁锹什么的。
她将这些工具捆扎在一起,用铁锹挑着,返回房子。
首先,她得将房间简单地清理一下,里面的各种粪便太多,干的湿的都有,还有厚厚的灰尘、零乱的草。
为了不使清理时扬起的灰尘太多,她先往房间里洒水。
从前面一排房子里提水到这里,有接近一百米的距离,这对她不算什么。
麻烦在于她洒了五桶水,那些灰尘还仍然是灰尘。
灰尘实在太多太厚,水洒少了,留在上面的只是一些湿迹,如果洒得太多,成泥了。
她不得不放弃洒水的念头,拿出毛巾,将自己的头包了,将口捂了,用竹竿绑上扫帚,开始清理屋顶上的扬尘。
那扬尘也不知怎么上去的,吊成一挂一挂的,每挂落下来,就是黑黑的一团。
然后拿起大大的竹扫帚往外扫那些灰,顿时灰雾飞扬,满屋子迷蒙。
将两间房稍稍清理完,她满身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干完这两件事,接下来就得对付那些老鼠。
她拿着簸箕,到外面捡了许多石头,大的小的都有,一点点填进那些鼠洞里,又挖来一些土,将那些鼠洞填平,挥起锹,将新土夯实。
她想,该死的老鼠,我将你们的洞堵了,看你们还能不能到我家来捣乱。
正在填老鼠洞的时候,王文胜来了。
他说,这些事哪里是你做的?让陵野请几天假回来帮你呀。
他指着墙然后又指着窗子说,这墙该重新批一下档,再刷一层灰。
还有那窗户,没有玻璃怎么成?冬天就要到了,这里的北风你是没有领教过,像刀子一样,能将人的肉刮下来。
还有那门,怎么也得修一修。
这样吧,我让人给你运两车沙两包水泥来,再给你一些木料。
方子衿觉得自己好无助。
她来到这里,原是想依靠彭陵野的,他是她法律上的丈夫。
可是,她一踏上这片土地就猛然醒了,知道这个自认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原来是最不可依靠的。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远在天边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的白长山,想到了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少年来一直在暗中帮着她和女儿的陆秋生。
离开宁昌的时候,她走得很突然,走得悄无声息,甚至都没有向陆秋生告别。
他如果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怎样?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师余珊瑶,她就在这个县里,在那个自己异常陌生的农场。
当初,余珊瑶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会不会比自己更无助? 她犹豫再三,还是向王文胜提出请求。
她说,王院长,你在这里熟,能不能帮我请一个木工?对了,要打灶,还要接水管到屋里。
这些事我都不晓得么办,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工钱我来出。
王文胜不解地看着她,说你怎么舍近求远?陵野是灵远县城的一个人物,朋友多得很,只要他出一句声,就能招几十个人来,不用一天就干完了。
上次你们医疗队住的那地方你记得吧?开始比这里还差,就是他一句话,一个星期天就整成那样了。
方子衿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犹豫了,跟着王院长一起去办公室,给彭陵野打电话。
方子衿说,陵野,是我。
彭陵野不待她说完,顿时大声地斥问,你还知道打个电话?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她想说自己在医院照顾方梦白,孩子病了。
可刚说了我在医院四个字,彭陵野就暴跳如雷,说医院医院,你只知道医院,除了医院你还知道什么?方子衿耐着性子听他在那一端大喊大叫,直到他语气稍歇,她才说医院给她分了两间房子,问他能不能找几个人修整一下。
彭陵野愣了一下,似乎需要时间对此事作一个判断。
他在充分判断之后说,好吧,不过我现在没时间,过几天吧。
方子衿说,那怎么行?我得有地方住呀。
彭陵野说,你怎么没地方住了?这些年,我难道住露天的?方子衿说,你最好明天找几个人弄一弄吧。
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说你让弄就弄?你以为你是谁呀?彭陵野冲着电话一阵咆哮,方子衿握着话筒呆在那里。
王院长坐在旁边,感觉他们谈话的语气不对,抬起头来看着方子衿,见她的脸色不好,眉毛皱在一起,嘴唇紧紧地抿着,鼻子一会儿向左歪一会儿向右歪。
他正想劝说她几句,却发现两滴清泪突然从她的眼眶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落。
她抓着话筒站在那里,除了眼泪的滑落,再看不到一点动作。
王文胜等了半天,知道电话的另一端肯定是挂上了,向她挥了挥手,似乎想说点什么。
再一想,怎样劝都不太适合,便从她手里接过话筒挂上,说,小方,别急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经过这一番折腾,方子衿更加明确地看清了一个事实,自己当初嫁给彭陵野错得太远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彭家去,即使心力交瘁,她也得将家安下来。
将病房里的女儿料理过后,她再一次来到自己的房子。
打开门一看,昨天费了老大辛苦填上的那些老鼠洞,今天已经面目全非,刚填的新土再一次被刨了出来,房间里又出现了许多个大小不同的洞。
她站在那里,心中对这些老鼠充满了恼恨,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
在这个世界上,人欺负她不说,连这些小小的老鼠也欺负她,而她竟然无能为力。
她知道自己面临一场和老鼠的战争,她希望这些可恶的老鼠跳出来和她战斗,那时,她将不再怕它们,她会挥舞手中的铁锹,将它们一个人打得血肉模糊,肢残体缺。
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打这场战争,狡猾的老鼠们躲在暗处和她周旋,别说是正面和它们战斗,就是连它们的影子都捞不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边有人说话了,问她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
她转身看了一眼,见是王文胜。
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推着两架板车,车上堆满了许多东西。
方子衿指着那些老鼠洞说,这些该死的老鼠,我恨死它们了。
王文胜摆了摆手说,你把人家的家给填了,人家当然要找你算账。
方子衿说,王院长,我都气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王院长说,扒开了好,我还担心它们不全扒开呢。
说过之后,转身对那两个工人说,你们开始干活吧。
他指着木工说,这两扇门还有窗户,你看怎么修一下。
然后又转向泥瓦工说,你过来,我们来筹划一下。
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王文胜指挥泥瓦工,在这里搭一个水池,这里打灶,最好是两个灶,一个烧柴一个烧煤。
他又转向方子衿,问她这样行吧?一个灶恐怕不行,煤供应不足,一个月的煤票不够用。
冬天来了,家里有孩子要烤火,那就更不够了。
所以,还是烧柴好,既省钱又省事。
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激,说我也不知道该么办,院长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
此前她一直对王文胜的印象不是太好,觉得他没什么男子气,婆婆妈妈的,话特别多而且特别碎。
现在才意识到,这样的男人心细,考虑问题周到,会体贴人。
向两个工人交代完毕,王文胜转向方子衿,说,现在我们一起来对付这些小家伙。
他从板车上拿下一只袋子和一只线手套,对方子衿说,里面装的是老鼠药,你往每一个洞里放一把,剩下的,放到外面去,明天,这些老鼠就不会来烦你了。
方子衿戴上手套,抓起老鼠药放进洞里。
她心里怨恨着这些老鼠,或者说怨恨着所有该怨恨的。
那隐藏在心底的怨恨经过了长时间的发酵,此时终于有了发泄对象。
王文胜叫她往每个老鼠洞里放一把拌了老鼠药的稻谷,她却放了两把,还嫌不够解恨,又加小半把。
王文胜见她这种放法,说小方,这不行,一个洞就一两只老鼠,你放太多就浪费了。
而且,外面老鼠更多,你全放洞里了,外面就没了。
王文胜的方法果然有效。
方子衿还担心总会有些漏网之鱼,可隔了一晚再来看的时候,面前的一切令她想起白长山描述过的大战后景象,虽然没有残阳如血,没有弹痕遍地,没有残砖颓瓦,却也尸体横陈,触目惊心。
忙了五天,总算将这个家清得像个样子。
床是打借条从医院借来的三张病床,里面用两张拼成一张大床,外面摆一张小床,中间拉上一道布帘。
王文胜也不知怎么向医院职工说的,竟发动各家各户给她捐助,这家给了一只碗,那家给一张凳子。
自然,人家好东西新东西不会拿出来,碗是补过的,凳子是缺腿的,玻璃是残破的,筷子是长短不齐的。
好在王文胜找来的这两个工人手艺很好,修一修整一整,拼凑成一个家了。
自己来灵远已经六天,彭陵野竟然不闻不问。
对于此事,方子衿不敢想,想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
现在她也没什么好想的,只盼着女儿的病快点好,自己在这里立下根来。
没有男人没有爱又怎样?她自己一样可以生存,可以撑持这个家,可以把女儿教育成人。
她将刚刚安顿好的家最后清理一遍,心想,明天可以上班了。
王院长对自己如此照顾,不就因为她是省里来的名医吗?她如果不好好工作,对不住院长的一片良苦用心。
恰在此时,王文胜风风火火地跑来,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来了。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失去了平常那种温柔细碎,像砂子打磨过,有些沙哑。
他大声地叫道,小方,小方你在吗?快跟我去急诊室。
方子衿冲出门,问他出了么事。
王文胜说救命,快。
她顾不得锁上门,跟着王文胜向前跑。
原来,妇产科昨天半夜接了一个待产妇,今天清晨产门全部打开时,才知道是逆生,脚先出来了。
这种情况,如果在大医院,肯定要剖宫,可县医院条件不够,有手术室却没有医生,这类手术不敢做。
妇产科那个姓梁的摘帽右派只好人工接生,岂知孩子刚刚出来,产妇便大出血。
医院采取惯常的止血措施,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眼看产妇快不行了,王文胜急得没法,才跑来请方子衿去救命。
方子衿见到面前的情景时,有些发昏。
产妇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上半身穿着一件单衣,下半身完全赤裸着。
在她的身下,是一大摊血,旁边有一床白色的棉被,已经是血迹斑斑。
一名男医生将双手压在产妇的胸部,一下又一下猛压。
他甚至没来得及取下沾满血的医用手套。
王文胜见状问道,情况怎么样?那名做心脏按摩的医生冲他摆了摆头。
王文胜急了,大声叫道,快打强心针呀。
医生说已经打过,没有用。
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鲜血和那张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心中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产妇在医院里,抢救及时是可以止住血的。
医生又进行了一番努力,不得不向院长宣布,患者已经死亡。
他的话音刚落,急诊室里传来一阵绝望的哭声。
方子衿以为是病人家属,心中颇为怪异,病人家属怎么进这里来了?转头看时,发现哭声是梁医生发出的。
她刚才一直蹲在急诊室的角落里,方子衿进来时没有见到她。
听到患者死亡的消息,她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撕肝裂肺地大哭起来。
听到里面的哭声,死者家属在外面坐不住了,一下子冲进来,抓住院长问他老婆怎样了。
院长只好告诉他真实情况,请他节哀顺变。
死者的丈夫愣了那么几秒,突然像疯了一般冲向在屋角大哭的梁医生,对她拳打脚踢,说她是杀人凶手。
这一闹,医院便乱了起来。
方子衿不熟悉情况,觉得留下来也不能起作用,而且还要去看望女儿,因此在乱成一团糟的时候悄然离去。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方子衿先去了一趟院长办公室。
王文胜在那里唉声叹气,话也突然少了。
方子衿说自己今天上班,他只是应了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她所说的意思。
方子衿退出来,向其他同事打听,才知道昨天那个死者的丈夫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县公安局得知梁医生是一名摘帽右派,认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派人将她抓走了,据说有可能定为谋杀罪。
方子衿在心中大叫一声,这不可能,医生没有不想治好病人的。
何况,即使梁医生操作失当造成大出血,按常规采取紧急处理,是可以止血的。
最终产妇出血不止而死,应该是技术以外的原因。
来到诊室,见门口围了一大圈人,人们在那里议论纷纷。
有人因为没有医生而大发牢骚,有人说起梁医生被公安局抓走的事,所有人便围在一起问情况。
方子衿经过时,听到一些议论。
她原本对此不感兴趣,后来听说其中一个人和死者是邻居,便停下来听了几句。
那个女人说,唉,你们不知道,她可真是惨呀。
刚生下来就没了妈,她父亲一个人带着她和两个哥哥。
他大哥在十八岁的时候,和人打架,被打死了。
二哥呢,好不容易到了二十二岁,准备结婚了。
结婚要家具呀,没有钱买,就进山去偷,被守林人发现。
他舍不得丢下树,扛在肩上逃,一脚踩空,被那棵树压死了。
她算是结了婚,头一胎生了个儿子,后来一直都没有怀孕。
儿子养到三岁,被他老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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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认为梦想的尽头,就是摸鱼。 所有的努力和受苦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鱼。 他的目标在旅行中变了又变,最终发现,这才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这是一个发生在小智刚刚踏上神奥舞台时的故事。 一个从迷茫中走出,逐渐坚定决心,不断成长的故事。 标签:宝可梦、宠物小精灵、口袋妖怪、神奇宝贝 /
李明桥前往蓟原出任代县长。上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当地四大局长开刀让他们让出霸占许久的位子。一场险象环生的博弈开始上演最终,李明桥非但没有扳倒四大局长,自己还在人代会换届中落选。就在山穷水尽之时,八年前的一桩命案逐渐浮出水面 /
那天,黑发蓝眼的少年听到了世界的声音── 〔一切重新开始,你是否还会选择拯救这个世界?〕 ─ 藤丸立夏这一生只玩过一个游戏。 其名为,命运冠位指定(fate grand order)。 指定人藤丸立夏,冠位御主。 法兰西圣少女的旗帜,誓约胜利之王的宝剑,尼罗河流域热砂金黄的国度,七宗罪的降临。 昔日年少之梦的亡者,在海水和尘埃里归来。 相传横滨有一本奇妙的〔书〕,据说被写在上面的一切都会成/
晏卿的妹妹下凡历劫,却被人设计,每一世都穿成下场凄惨的女配角色。 为了拯救妹妹,快穿退休满级大佬晏卿,再次踏上了世界穿梭之旅,硬核护妹,虐渣逆袭。 然后 被赶出家门的真千金:不好意思,我的首富哥哥来接我了。 被抛弃的白月光替身:不好意思,我哥说你皇位没了。 被打脸的炮灰女配:不好意思,国家宠我哥我哥宠我! 提示:主角是哥哥晏卿,这是一篇带妹逆袭文。 /
程序员陶知越穿成了一篇狗血总裁文里的炮灰,他是书中导致主角攻霍燃残疾又心碎的初恋,最后被主角夫夫报复致死,格外凄惨。 陶知越毫不犹豫,当场跑路。 作为一个死宅,他坚定地蹲在家中与电脑为伴,沉迷于精彩沙雕的网络世界,好不快乐。 开玩笑,剧情就算想让他和姓霍的相遇,也没有机会好吗? 某天刷论坛时,他看到这样一个妄想型钓鱼帖: 【标题】被四个同性一起追求,但我是直男,应该怎么委婉又礼貌地拒绝? /
剑网三 同人 极道魔尊毒萝穿越到剑三的世界,开局就是浩气盟 这是什么地狱难度的副本啊!? 这篇文别名 【不做死就不会死,那个毒萝智商低】 【带着NPC们刷boss 九大门派的新时代】 【你们的八卦我都有,说说你想听哪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