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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2/3)

一脉,夫妻重逢,也不可知,报得冤仇,也不可知。

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晓得这贼姓张姓李,全没把柄。

”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应承,汪汪眼泪,掉将下来,就靠在桌儿上,呜呜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应,垂头而哭,一眼觑见他头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轻轻拔他来。

乔氏知觉,抬起头来,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

乔氏急忙抢时,那婆娘掣身飞奔去了。

乔氏失了此簪,放声大哭,暗思道:“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贼救身之宝,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见得要夫妻重会,不能够了。

”自此寻死的念头多,嫁人的念头少。

哭得个天昏地暗,朦胧睡去,梦见一个大团鱼,爬到身边。

乔氏平昔善会烹治团鱼,见了这个大团鱼,便拿把刀将手去捉他来杀。

这团鱼抬头直伸起来,乔氏畏怕,又缩了手。

乔氏心记头上金簪,不知怎的这簪子却已在手,就向团鱼身上一丢,又舍不得,连忙去拾这簪子,却又不见。

四面寻觅,只见那团鱼伸长了颈,说起话来,叫道:“乔大娘,乔大娘,你不要爱惜我,杀我也早,烧我也早。

你不要怀念着金簪子,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

你不要想着丈夫,这个王也不了,那个王也不了。

”乔氏见团鱼说话,连叫奇怪,举把刀去砍他,却被团鱼一口啮住手腕,疼痛难忍,霎然惊醒。

想道:“我丈夫平时爱吃团鱼,我常时为他烹煮,莫非杀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报?” 正想之间,花氏又来问:“愿与不愿,早些说出来,莫要担误人。

”乔氏无可奈何,勉强应承。

赵成又想:“这婆娘利害,倘到那边,一五一十,说出这些缘故,他们官官相护,一时翻转脸来,寻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里与他认得。

”又分付媒人,只说姓胡。

这一班通是会中人,俱各会意,到王知县船上去说,期定明日亲自来相看。

赵成另向隐僻处,借下一个所在,把乔氏抬到那边住下。

赵成妻子,一同齐去。

到午牌前后,王从古同媒人来,将乔氏仔细一看,姿容美丽,体态妖娆,十分中意,即便去了。

不多时,媒人领了十多人来,行下了三十贯钱聘礼。

乔氏事到此间,只得梳妆,含羞上轿,虽非守一而终,还喜明媒正娶,强如埋没在赵成家里。

要知乔氏嫁人,原是失节,但赵成家紧紧防守,寻死不得,至此又还想要报仇,假若果然寻了死路,后来那得夫妇重逢,报仇雪耻。

当时有人作绝句一首,单道乔氏被掠从权,未为不是。

诗云: 草草临安住几时,无端风雨唤离居。

东天不养西天养,及到东天月又西。

乔氏上了轿,出了临安城,王从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妇。

王从古本来要娶妾养子,因见乔氏美艳,枕席之间,未免过度。

那乔氏从来知诗知礼,一时被掠,做下出乖露丑,每有所问,勉强支吾,心实不乐。

王从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关心,各不相照。

王从古既已娶妾,即便开船,过了富一陽一桐庐,望三衢进发。

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为三道,故名三衢。

这衢州地方,上届牛女分野,春秋为越西鄙姑蔑地,秦时名太末,东汉名新安,隋时名三衢,唐时名衢州,至宋朝相因为衢州府。

负郭的便是西安首县。

王从古到了西安上任,参谒各上司之后,亲理民事,无非是兵刑钱谷,户婚田土,务在伸屈锄强,除奸剔蠹,为此万民感仰,有神明之称。

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县中,寂然无事。

真个: 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

这王从古是中年发迹的人,在苏州起身时,欲同结发夫人安氏赴任。

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边的人,没有儿女。

医家说,妇人家至四十九岁,绝了天癸,便没有养育之事。

你的日子还长,不如娶了偏房,养个儿子,接代香火。

你自去做官,我情愿在家吃斋念佛。

”故此王从古到临安娶妾至任。

衙中随身伴当夫妻两人,亲丁只有乔氏。

谁知乔氏怀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

光一陽一迅速,早又二年。

一日正值中秋,一轮明月当窗,清光皎洁。

王从古在衙斋对月焚香啜茗,乔氏在旁侍坐。

但见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萧瑟。

兼之鹤唳一声,蟋蟀络绎,间为相应,虽然是个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没有这般寂寞。

王从古乘间问着乔氏道:“你相从我,不觉又是两年,从不见你一日眉开,毕竟为甚?”乔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缘故,若本来快活,做不出忧愁;若本来悲苦的,要做出喜欢,一发不能够。

”王从古见他说话含糊,又道:“我见你德性又好,才调又好,并不曾把偏房体面待你,为何不向我说句实话?”乔氏道:“失节妇人,有何好处,多烦官人,这般看待。

”王从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说起。

毕竟你前夫是死是活,为甚的到了临安住在胡家?”乔氏道:“原来这贩卖人家姓胡么?”王从古听说,一发惊异道:“你住在他家,为何还不晓得他姓胡,然则你丈夫是甚么样人?”乔氏道:“妻子既被人贩卖,说出来一发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说。

况今离别二年有余,死也没用,活也没用。

”言罢,双泪交流,欷歔叹息。

王从古听他说话又苦,光景又惨,连自家讨个贩卖来的做偏房,也没意思,闷闷不名而睡。

乔氏见他已睡,乃题一诗于书房壁上。

诗云: 蜗角蝇头有甚堪,无端造次说临安。

因知不是亲兄弟,名姓凭君次第看。

题罢就寝。

明早王从古到书房中,见了此诗,知道是乔氏所作。

把诗中之意一想:“蜗角蝇头,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临安失散,不消说起。

后边两句,想是将丈夫姓名,做个谜话,教我详察,我一时如何便省得其意。

”王从古方在此自言自语,只见乔氏送茶进来。

王从古道:“你诗中之意,我都晓得,若后来访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圆。

”乔氏听见此话,双膝就跪下,说道:“愿官人百年富贵,子孙满堂。

”此时笑容可掬,真是这两年间,只有这个时辰笑得一笑,眉头开得一开。

王从古看了,点头嗟叹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过年余。

一日正当理事,一陰一一陽一生报道:“府学新到的教授来拜。

”王知县先看他脚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岁,由贡士出身,初授湖州训导,转升今职,姓王名从事。

王从古见名姓与己相去不远,就想着乔氏诗中有因,知不是亲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从容看是如何。

遂出至宾馆中相见,答拜已毕,从此往来,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渐亲密。

一来彼此主宾,原无拘碍;二来是读书人遇读书人,说话投机,杯酒流连,习为常事。

倏忽便二年。

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烂柯山,相传是青霞第八洞天。

晋时樵夫王质入山砍樵,见二童子相对下棋,王质停了斧柯,观看一局,棋还未完,王质的斧柯,尽已朽烂,故名为烂柯山。

有此神山圣迹,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观玩。

一日早春天气,王从事治下肴榼,差驰夫持书柬到县,请王从古至烂柯山看梅花。

王从古即时散衙,乘小轿前来。

王从事又请训导叶先生,同来陪酒。

这叶先生双名春林,就是乐清县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净袜,携手相扶,缓步登山,藉地而坐,饮酒观花。

是日天气晴和,微风拂拂,每遇风过,这些花瓣如鱼鳞飞将下来,也有点在衣上,也有飞入酒杯。

王知县道:“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我三人各分一韵,即景题诗,以志一时逸兴。

”王教授道:“如此最妙。

”就将诗韵递与王教授,知县接韵在手,随手揭开一韵,乃是壶字。

知县又递与王教授,教授又送叶训导。

那叶训导揭出仙字。

然后教授揭着一韵,却是一个妻字,不觉愀然起来。

况且游山看花的题目,用不着妻字,难道不是个险韵?又因他是无妻子的人,蓦地感怀,自思自叹。

知县训导,那里晓得。

王知县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将出来,诗云: 梅发春山兴莫孤,枝头好鸟唤提壶。

若无佳句酬金谷,却是高一陽一旧酒徒。

叶训导诗云: 买得山光不用钱,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来不寄江南客,赠与孤山病里仙。

王教授拈韵在手,讨倒未成,两泪垂垂欲滴。

王知县道:“老先生见招,为何先自没兴,对酒不乐,是甚意思?”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诗兴不凑,例当罚迟。

”自把巨杯斟上。

这杯酒却有十来两,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却要强进此杯,咽下千千万万的苦情,不觉一饮而尽。

红着两眼,吟诗云: 景物相将兴不齐,断肠行赂各东西。

谁教梦逐沙吒利,漫学斑鸠唤旧妻。

吟罢,大叹一声。

王知县道:“老先生兴致不高,诗情散乱,又该罚一杯。

”王教授只是垂头不语。

叶训导唤从人,将过云母笺一幅,递与王知县,录出所题诗句。

知县写诗已毕,后题姑苏王从古五字。

因知县留名,叶训导后边也写乐清叶林春漫录七字。

两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写个汴梁王从事书,只是诗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叶广文同游烂柯山看梅,限韵得妻字。

”书罢,递与王知县。

知县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将云母笺一卷,藏入袖里。

说道:“等学生仔细玩味一番,容日奉到。

”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从古故意将这诗笺,就放在案头。

乔氏一日走入书房,见了这卷云母笺,就展开观看,看到后边这诗,认得笔迹是丈夫的,又写着汴梁王从事。

”这不是我丈夫是谁,难道汴梁城有两个王从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贡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

难道一缘一会,真正是他在此做官?”又想道:“他既做官,也应该重娶了。

今看诗中情况,又怨又苦,还不像有家小。

假若他还不曾娶了家小,我却已嫁了王知县,可不羞死?总然后来有相见日子,我有甚颜面见他。

”心里想,口里恨,手里将胸乱捶。

恰好王从古早堂退衙,走入书房,见乔氏那番光景,问道:“为甚如此模样?”乔氏道:“我见王教授姓名,与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烦恼。

”王从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说道:“你莫认差了,王教授说,祖籍汴梁,其实三代住在润州。

”乔氏道:“这笔迹是我前夫的,那个假得。

”王从古道:“这是他书手代写的,休认错了。

”乔氏道:“他是教授,倒有书手代写。

你是一县之主,难道反没个书手,却又是自家亲笔?”王从古见他说话来得快捷,又答道:“这又有个缘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疮,写不得字,故此教书手代写。

我手上又不害疮,何妨自家动笔。

”乔氏见说,没了主意,半疑半信。

王从古外面如此谈话,心上却见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爱。

又说道:“事且从容,我再与你寻访。

” 又过了几日,县治后堂工字厅两边庭中,千叶桃花盛开,一边红,一边白,十分烂熳。

王从古要请王教授叶训导玩赏桃花,先差人投下请帖,分付厨下,整治肴馔。

对乔氏道:“今日请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馔须是一精一洁些。

”乔氏听说请王教授,反觉愕然,忙应道:“不知可用团鱼?”王从古道:“你平日不煮团鱼,今日少了这一味也罢。

”乔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团鱼,故此相问。

”王从古笑道:“这也但凭你罢了。

”原来王从古,旧有肠风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了痔疮,曾请官医调治,官医又写一海上丹方,云团鱼滋一陰一降火凉血,每日烹调下饭,将其元煮白汁薰洗,无不神效。

王从古自得此方,日常着买办差役,买团鱼进衙。

乔氏本为王从事食团鱼,见了团鱼,就思想前夫。

又向在赵成家,得此一梦,所以不吃团鱼,也不去烹调。

今番听说请王教授,因前日诗笺姓名字迹,疑怀未释,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

王从古冷眼旁观,先已窥破他的底蕴,故意把话来挑引。

此乃各人心事,是说不出的话。

当下王从古正与乔氏说长话短,外边传梆道:“学里两位师爷都已请到。

”王从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后堂。

茶罢清谈,又分咏红白二种桃花诗,即好诗也做完,酒席已备。

那日是知县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叶训导是第二位。

席间宾主款洽,杯觥交错。

大抵官府宴饮,不掷骰,不猜拳,只是行令。

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怀大酌。

王教授也甚快活,并不比烂柯山赏梅花的光景。

正当欢乐之际,门子供上一品肴馔,不是别味,却是一品好团鱼。

各请举筷,王知县一连数口,便道:“今日团鱼,为何异常有味?”那叶训导自来戒食团鱼,教门子送到知县席上。

惟王教授一风供上团鱼,忽然不乐,再一眼看觑,又有惊疑之色。

及举筷细细一拨,俯首沉吟,去了神去。

两只牙筷,在碗中拨上拨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两行珠泪,掉下来了。

比适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

王知县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满坐不乐。

王老先生每次悲哭败兴,大杀风景,收了筵席罢。

”叶训导听见此语,早已起身,打恭作谢。

王教授也要告辞,王知县道:“叶老先生请回衙,王老先生暂留,还有说话。

” 遂送叶训导出堂,上轿去后,复身转来,屏退左右,两人接席而坐。

王知县低声问王教授道:“老先生适才不吃团鱼,反增凄惨,此是何故,小弟当为老先生解闷。

”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诉。

晚生原配荆妻乔氏平生善治烹团鱼,先把团鱼裙子括去黑皮,切脔亦必方正。

今见贵衙中,整治此品,与先妻一般,触景感怀,所以堕泪。

”王知县道:“原来尊阃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动问。

”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别,却是生离。

”王知县道:“为甚乃至于此?”王教授乃将临安就居一段情繇,说了一遍。

王知县听了此话,即令开了私宅门,请王教授进去,便教乔氏出房相认。

乔氏一见了王从事,王从事一见了妻子,彼此并无一言,惟有相抱大哭。

连王知县也凄惨垂泪,直待两人哭罢,方对王教授道:“我与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阃送到贵衙,体面不好。

小弟以同官妻为妾,其过大矣,然实陷不知。

今幸未有儿女,甚为干净,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归田。

待小弟出衙之后,离了府城,老先生将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觉,方为美算。

”王教授道:“然则当年老先生买妾,用多少身价,自当补还。

”王知县道:“开口便俗,莫题,莫题。

”说罢,王教授别了知县,乔氏自还衙斋。

王从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门俱已批允,收拾行装离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

打发护送人役转去,王教授船泊冷静去处,将乔氏过载,复为夫妇。

一床锦被遮羞,万事尽勾一笔,只将临安被人劫掠始终,并团鱼一梦,从头至尾,上床时说到天明,还是不了。

正是: 今宵胜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乔氏说道:“我今夫妻重合,虽是天意,实出王知县大德,自不消说起。

但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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