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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
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
说罢,瞑目死了。
如今尸骸尚在船。
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
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
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
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
”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
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
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倒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认出来,追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
”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
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
”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
一百两银子是少不得的。
”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那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
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
”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
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
”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与船家吃了。
随即叫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
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
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
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白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
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
”说罢,泪如雨下。
刘氏劝道:“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
不须烦恼!今幸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
”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
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
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
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
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尸首载到船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
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
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
一日,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王生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当危。
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
离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春觑?”王生道:“领命。
”当时天色已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
王生便与刘氏说知,写下请帖,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
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立等。
”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杳不见来。
不觉的又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
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
正是: 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
各各哭得发昏。
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
天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
”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了。
”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场大谎。
王生闻知,思念女儿,勃然大怒,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
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杀了人,何须如此?”王生闻得此话,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连忙教家僮址将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
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
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绝送了他?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
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
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准备。
”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余,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
忽一日,正在厅前闲步,只见一班应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颈上便套。
王生吃了一惊,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来人不差。
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
”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只发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跪在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
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晓得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
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今有胡阿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这怎么说?”王生道:“青天老爷,不要听他人,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打死人?那胡阿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此大难之端,望爷台洞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不要听这一面之词。
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
若无尸时,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
”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
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尺寸,不逾时,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
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道:“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分诉,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
若是打死多时,何不当时就来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阿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的。
”知县道:“也说得是。
” 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
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将前情首告。
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
”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
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
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
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
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
知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狱。
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
”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候检偿。
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
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监中,唬得两耳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
刘氏一闻此言,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叫一声,望后便倒。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
丫环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
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环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
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
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
”王生接了。
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
胡乱用些晚饭,闷闷上床。
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
”不觉又哭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受鞭棰之苦,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不知死活如何。
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日渐羸瘠了。
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
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狱中耐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成大病。
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来。
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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