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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醒败类(1/3)

卷八醒败类 两决疑假儿再反真 三灭相真金亦是假 诗曰: 无相之中相忽生,非非是是几回争。

到头有相归无相,笑杀贪人梦未醒。

此四句乃惺禅师所作偈语,奉劝世人凡事休要着相。

大抵若相的人,都为着贪嗔痴三字。

贪嗔总谓之痴,嗔痴总由于贪。

贪人之财是贪,贪天之福亦是贪。

贪而不得,因而生嗔。

嗔人是痴,嗔天尤痴。

究竟有定者不可冒,无定者不可执。

知其有定,贪他做什么?知其无定,又贪他做什么?如今待在下说一段醒贪的话文,与众位听!话说后五代周世宗时,河南归德府城中有一个人,姓纪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

浑家强氏,性甚嫉鮅,不容丈夫蓄妾。

只有一个婢子,名唤宜男,年已十六,颇有几分姿色。

强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许她梳好头,裹小脚。

又提防严密,一毫也不肯放空。

纪衍祚有个侄儿叫做纪望洪,正是他的亡兄纪衍祀所生。

此人幼为父母娇养,不事生理,终日嫖赌,十分无赖。

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发管他不下。

其妻陈氏,有些衣饰之类,也都被他荡尽了。

亏得他丈人陈仁甫收拾女儿回去,养在家里。

纪衍祚见侄儿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种,便把立侄为嗣的念头灰冷了。

哪知望洪见叔父无子,私心觊觎他的家产,只道叔父不看顾他,屡次来要长要短。

及至衍祚资助他些东西,又随手而尽,填不满他的欲壑,诛求无厌。

强氏因对丈夫说道:“只为你没有儿子,故常受侄儿的气。

我前年为欲求子,曾许下开封府大相国寺的香愿,不曾还得。

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愿,你道何如?”衍祚道:“入寺烧香,原非妇人所宜。

况又远出,殊为不便。

你若要求子,只在家中供养佛像,朝夕顶礼便了!”强氏听了这话,便要丈夫供起佛像来。

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将铜来铸,又要放些金子在内,铸一尊渗金的铜佛,以为恭敬。

衍祚依她言语,将好铜十余斤,再加黄金数两在内,寻一个高手的铸铜匠人叫做容三,唤他到家铸就一尊渗金铜的佛像,其好似纯金的一般光彩夺目。

强氏把来供在一间洁净房内,终日焚香礼拜,祈求子嗣。

看看将及一年,并没有生子的消息。

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里便暗暗看中了宜男这丫头。

她虽不梳头,不缠脚,然只要她的下头,哪管她的上头;只要她的坐脚,哪管她的走脚。

常言道:“只有千人做贼,没有千人防贼。

”恁你浑家拘管得紧,衍祚却等强氏夜间睡着了,私去与宜男勾搭。

正是: 任你河东吼狮子,哪知座下走青鸾。

从来惧内的半夜里私偷丫鬟,其举足动步,都有个名号:初时伏在枕上听妻子的鼻息,叫做“老狐听冰”;及听得妻子睡熟,从被窝中轻轻脱身而出,叫做“金蝉脱壳”;黑暗里坐在床沿上,把两脚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沧浪濯足”;行走时恐暗中触着了物件,把两手托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抚琴”;到得丫鬟卧所,扭扭捏捏,大家不敢做声,叫做“哑子相打”;恐妻子醒来知觉,疾忙了事,叫做“蜻蜒点水”;回到妻子床上,依着轻轻钻入被窝,叫做“金蛇归穴”。

闲话休提,且说纪祚衍虽然偷得宜男,却是惊心动胆,不能舒畅。

正想要觅个空儿,与她偷一个畅快的,恰好遇着个机会。

原来强氏因持斋奉佛,有个尼姑常来走动。

那尼姑俗家姓毕,法名五空,其庵院与城南隆兴寺相近,因与寺中一个和尚相熟。

这隆兴寺中有两个住持:一名静修,一名惠普。

静修深明禅理,不喜热闹,常闭关静坐。

惠普却弄虚头,讲经说法,笑虚男女,特托五空往大家富户说化女人布施作缘。

因此五空也来劝强氏去听经。

是时正值二月二十九日,观音大士诞辰,寺中加倍热闹。

强氏打点要去随喜。

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烧香的,却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强氏出外去了,做些勾当,便不阻当她。

只预先一日,私嘱宜男,教她推说腹痛,睡倒了。

至次日,强氏见宜男抱病,不能跟随,便只带家人喜祥夫妇跟去,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厮兴儿,与宜男看家。

衍祚初时也随着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东女西,分开坐下,等候慧普登座讲经。

衍祚便捉空从人丛里闪将归来,与宜男欢会一番,了其心愿。

但见: 老婆入寺,为看清净道场;丈夫归家,也是极乐世界。

一个化比丘身,对世尊五体投地;一个现欢喜相,把丫鬟两脚朝天。

从前黑夜中,匆忙勾当,只片时雨散云收;如今白日里,仔细端详,好一歇枝摇叶摆。

向怪作恶的龟山水母,并不放半点儿松;何幸好善的狮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儿空。

仗彼观音力,勾住了罗刹夜叉;多赖普门息,作成了高唐巫峡。

一向妻子坐绣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诵了怕婆经;今日老荆入佛寺听经,恰似代侍儿念了和合咒。

全亏我佛开方便,果然菩萨会慈悲。

衍祚了事之后,唤过小厮兴儿来,吩咐道:“大娘归时,切不可说我曾来家!”吩咐毕,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着强氏轿子,一同回来。

强氏并不晓得丈夫方才的勾当。

哪知宜男此会已得了身孕,过了月余,但觉眉低眼慢。

强氏见得有些跷蹊,便将宜男拷问起来。

宜男只得吐出实情。

强氏十分恼怒,与丈夫厮闹。

衍祚惧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后被逼问不过,只得承认了。

强氏捶台拍桌,大哭大骂,要把宜男卖出去。

正是: 夫人会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强氏自此每日辱骂宜男,准准地闹了一两个月。

一日走进佛堂烧香,却对着这尊铜佛像,狠狠地数说道:“佛也是不灵的。

我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与这贱碑,却不枉受我这几时香火了!”一头拜,一头只顾把佛来埋怨。

却也作怪,强氏那日说了这几句,到明日再进佛堂烧香时,供桌上早不见了这尊铜佛。

强氏吃了一惊,料必被人盗去。

家中只有喜祥夫妇并兴儿、宜男四个人,强氏却要把这盗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发她出去。

宜男哪里肯招承,强氏正待要拷打宜男,却早有人来报铜佛的下落了。

那报事的乃是本城富户毕员外的家人,叫做吉福。

原来这尊铜佛在毕员外家里。

你道是哪个盗去的?却就是喜祥这厮盗去的。

他闻得主母对着佛像口出怨言,是夜便悄地将铜佛偷了,明早拿到毕员外家去卖了十两银子。

这毕员外叫做毕思复,为人最是贪财。

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娘,他常听得姑娘说:“纪家有个渗金的铜佛,铸得十分一精一美。

”今恰遇喜祥盗将来卖与他,他便把贱价得了。

家人吉福知道是喜祥偷来卖的,要分他一两银子,喜祥不肯,吉福怀恨,因此到纪家报信。

及至纪衍祚问他盗佛的是谁?吉福却又不肯实说。

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只因喜祥是妻子的从嫁家人,妻子任之为心腹,每事护短,故不敢十分盘问。

只将五钱银子,与吉福做了赏钱。

再将银十两,就差喜样到毕家去赎。

吉福又私嘱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说你出来,你见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说是我来报信的。

”喜祥应诺。

见了毕思复,只说家中追究得紧,故此将银来赎。

毕思复正贪这尊渗金铜佛买得便宜,不舍得与他赎去。

心生一计,只推银色不足,要他去增补,却私与吉福商量,连夜唤那铸佛匠人容三到家,许他重赏,教他这样铸成一尊纯铜佛像,要与渗金的一般无二。

纪家补银来赎时,又推员外不在家,一连捺迟了好几日,直等容三铸假像来搠换了,然后与他赎去。

那真的却把来自己供养。

正是: 贪金暗把奸谋使,奉佛全无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并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强氏见佛已赎还,那盗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却只是容她不得,终日寻闹,非打即骂。

衍祚看了这般光景,料道宜男难以容身,私与喜祥计议,要挽一个人来讨她去暗地养在外宅。

哪知喜祥这奴才倒把主人的话,一五一十都对主母说了。

强氏大怒,问喜祥道:“这老无耻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对付他?”喜祥献计道:“主母要卖这丫头,不可卖与小家,恐主人要去赎;须卖与豪门贵宅,赎不得的去处,方杜绝了主人的念头。

”强氏听计,便教嘱咐媒婆,寻个售主。

过了几日,尼姑五空闻知这消息,特来做媒,要说与侄儿毕思复为妾。

原来毕思复也是中年无子,他的妻子单氏极是贤淑,见丈夫无子,要替他纳个偏房。

五空因此来说合。

强氏巴不得宜男离眼,身价多少也不论,但恐丈夫私自去赎了。

五空道:“这不消虑得。

我家侄儿曾做过本城呼延府尉的干儿,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说是呼延府里讨去便了。

”强氏尚在犹豫,五空晓得强氏极听喜祥言语的,便私许了喜祥二两银子,喜祥遂一力撺掇主母允了。

乘衍祚下乡收麦不在家中,强氏竟收了毕家银十六两,叫他即日把轿来抬了宜男去。

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却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师父来说合,讨你出去,私自另住。

”宜男信以为然,恁他们簇拥上轿,抬往毕家去了。

衍祚归家,不见了宜男,问喜祥时,只说呼延府中讨去了。

衍祚不胜懊恨,又惧怕老婆,不敢说什么,唯有仰天长叹而已!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说衍祚思念宜男,无计可施。

且说宜男到了毕家,方知主母把她卖了,放声大哭,欲待寻死,又惜着自己的身孕。

正没奈何,不想吉福打听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对主人备言其故,说道,“主人被五空师太哄了!”毕思复即请过五空来,把这话问他。

五空道:“并没此事,是谁说的?”思复道:“是吉福说的。

”五空道:“他因不曾得后手,故造此谤言,你休听他!”思复将信将疑,又把这话对浑家说,叫她去盘问宜男。

此时宜男正哭哭啼啼,不愿住在毕家, 竟对单氏实言其事, 说道:“我自二月里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个月身孕。

今虽被主母卖到这里,此身决不受辱。

伏乞方便,退还原主则个!”单氏将此言对丈夫说知。

思复道:“我真个被五空姑娘哄了。

今当退还纪家,索取原价。

”单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还,少不得又要卖到别家去。

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罢!”思复道:“若要留她,须赎些堕胎药来与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

”单氏沉吟道:“这使不得。

一来堕胎是极罪过,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堕别人的胎?二来堕胎药最利害,我闻怀孕过了两月,急切难堕,倘药猛了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处,三来就堕了胎,万一服过冷药,下次不服受胎,岂不误事?不若待她产过了,那时是熟肚,受胎甚便,回来还有个算计。

你一向艰于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个月之后就产了,那所产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过了十个月方产,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他接续香烟,有何不可?”思复听了,点头道:“也说得是。

”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里歇下。

宜男是夜恐思复去缠她,将衣带通缚了死结,和衣而卧。

至黄昏以后,思复睡在浑家床上,忽然腹痛起来,连起身泻了几次。

到明日,神思困倦,起身不得。

延医看视,医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风寒,须小心调理。

”单氏只疑丈夫夜间起身时,已曾用过宜男,或者害了一陰一症。

哪知思复并不曾动弹,只因连起作泻,冒了些风,故两病交攻,直将息了两三个月,方才稍可,尚未能痊愈。

宜男因此幸得不受点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愿求腹中之孕至十三个月方产,便好替旧主人留下一点骨血。

这也是她不忘旧主的一片好心。

有诗为证: 侍儿含泪适他门,不望新恩忆旧恩。

况复留香原有种,忍同萍草去无根。

单氏见宜男日日礼佛,便指着佛像对她说道:“这尊铜佛,原是你旧主人家里来的。

”宜男道:“我正疑惑这尊佛与我主人家里的一般,原来就是这一尊。

但当日被人偷来卖在这里,我家随即赎归,如何今日还在?”单氏便把喜祥偷卖,吉福商量搠换的话一一说了。

宜男嗟叹道:“我始初只道我主人佛便赎了去,人却不能赎去。

谁知佛与我也是一般,只有来的日,没有去的日。

”因也把吉福报信讨赏钱的话,对单氏说了。

单氏随即唤吉福来骂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狗才,家主前日买了铜佛,你如何便去纪家报信?你既去报信,骗了纪家的赏钱,如何又撺掇主人搠换他的真佛?我若把你报信的事对家主说知,怕不责罚你一场!今恐他病中惹气,权且隐过,饶你这狗才!”当下吉福被单氏骂得垂首无言,心里却又起个不良之念,想道:“既说我不干好事,我索性再走个道儿。

”便私往铜匠容三家里去,与他商量,要他再依样铸一尊铜怫,把来搠换那尊渗金的来熔化了,将金子分用。

容三应允,便连夜铸造起来。

他已铸过这佛两次,心里甚熟,不消看样,恁空铸就一尊,却是分毫无二。

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换了那尊渗金的真佛,到容家来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

不想这尊佛却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动分毫。

两个无计奈何,商量了一回,只得把这尊佛拿到呼延府里去当银十两,大家分了。

正是: 偷又逢偷,诈又逢诈。

行之于上,效之于下。

单氏与宜男并不知怫像被人偷换去,只顾烧香礼拜,宜男便祷求心事,单氏却祈保丈夫病体。

谁想思复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两件烦恼的事来,重复增病。

你道为何?原来思复平昔极是势利,有两副衣妆、两副面孔:见穷亲戚,便穿了旧衣,攒眉皱目,对他愁穷;见富贵客,便换了好衣,胁肩谄笑,奔走奉承。

他有个嫡堂兄弟毕思恒,乃亡叔毕应雨之子,为人本分,开个生药铺,只是本少利微,思复却并不肯假借分毫。

那纪望洪的丈人陈仁甫,就是思复的母舅,家贫无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着,自养在家,思复也并不肯看顾他。

只去趋奉本城一个显宦呼延仰。

那呼延仰官为太尉,给假在家,思复拜在他门下,认为干儿,馈送甚丰,门上都贴着呼延府里的报单。

三年前有个秀才毕东厘,向与毕思恒相知,因特写个宗弟帖儿,到思复家里来拜望。

思复道是穷秀才,与他缠不得的,竟璧还原帖,写个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

毕东厘好生不悦。

不想今年应试中了进士,归家候选。

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说他私铸铜钱,奉旨着该地方官察报。

思复恐累及了他,忙把门上所贴呼延府里的报单都揭落了。

瞒着兄弟毕思恒,私去拜见毕东厘,要认了族兄,求他庇护。

毕东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难。

思复送银二百两,方买得一张新进士的报单,贴在门上。

不隔几时,呼延仰铸钱一事,已得弥缝无恙。

毕东厘却被人劾奏,说试官与他有亲,徇私中式,奉旨着该部查勘。

东厘要到部里去打点,缺少些使费,特央人到思复处告借百金。

思复分毫不与,说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处,如今叫他除了一百两,只先还我一百两罢。

”东厘大怒,遂与思复绝交。

又过几时,东厘查勘无恙,依然是个新进士。

本府新到任的佥判卞芳胤,正是东厘的同年。

思复却为遣吉福出去讨债,逼死了一个病人,被他家将人命事告在佥判台下。

思复病体初痊,恐尸亲到家啰唣,只得权避于毕思恒家中,就央思恒致意东厘,求他去卞公处说分上。

东厘记着前恨,诈银五百两,方才替他完事。

思复受了这场气,闷闷而归,正没好心绪,又值尼姑五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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