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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卷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百年古墓已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
不知道这些东西尽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
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
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
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
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
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
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
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
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
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
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
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
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
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
”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
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度,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
”安抚道: “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剂药,自然就好的。
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 “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
”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纵放儿子出外顽耍。
”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不是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
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吩咐评价官领他到市上顽一会儿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
”夫人道:“这个容易。
”公子在旁边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欢喜去了。
正是: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
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
”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
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
公子打人丛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
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恁着楼窗往下面看。
他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
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
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是这样呆想。
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儿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息了。
” 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
”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
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
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着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
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
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
”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
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
”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
”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道:“你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
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
”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他便白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
” 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
”正说话间,听得市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
”正是: 玉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
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城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
杜景山也做了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
我说那楼上的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
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
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
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胡衙内是个活太岁,在他头上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消了忿恨,偏那衙内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
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
万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
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
衙内叫了一声“哎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
我道妇人家荡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扒起来就荡?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
也是衙内晦气,蒙了一身的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
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
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
看那巷外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
衙内便去解下缠绳,才跨上去,脚镫还不曾踏稳,那马飞跑去了。
又见草窝里跳起一个汉子,喊道: “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
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缠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
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是:“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阳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
纷纷沓沓,像有千军万马的光景。
评价官听得有了奸阵,忙披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
只见衙内头发也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
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啰唣。
”连忙叫人抱下马来。
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
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
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 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
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
”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戴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哀告衙内,要他包含。
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
”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
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
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
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
”夫人掩住他的口,道: “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脸的说了,他才衣我。
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
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那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
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
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进中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
”中军传说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
”安抚气恼道: “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
”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
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 “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
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顽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躁道: “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
” 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吩咐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烟炖帽——上面钉的一颗明珠,把他带上。
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
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
连你也被儿子瞒过。
”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
安抚便差丫鬟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
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
”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内道: “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
”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止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顽耍,又不曾为非作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
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么!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
”夫人道:“这才是。
”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
”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
”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的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
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
”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
”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
又想道:“我如今遽怒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
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
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
极妙,极妙!”即刻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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