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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1/3)

第四十回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衾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

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以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他说得这般郑重,不禁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甚的地方,见一个甚的人去?”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这个来历。

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姓孔的,叫作孔继遥。

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

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子孙,和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

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

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了的,就连衍圣公他也能见得着。

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什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

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和他讲说讲说。

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

当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

”老爷忙问什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

”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什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却说不上来。

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

”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进来。

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

老爷此刻忙得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做了什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

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啊哟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震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颇得忒楞楞掉在地下。

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道:“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

”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之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

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

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

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

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并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老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

”因回头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们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就此告辞,明日五鼓便走。

”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

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

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此时什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的在座上发愣。

读者,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

清朝设立西北西南那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

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

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

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和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

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么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脸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

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立起这分好人家来。

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

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

他那份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

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

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

他自己想到有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气短。

至于那路途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

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个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

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和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

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

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怎么着?人生在世,做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

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倒愁的这么个样几?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你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的是安老爷心里那里皮面儿。

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和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和他怎生谈得明白。

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练字练句的练成一句,对他说:“看得破,忍不过。

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

” 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瞧着安老爷。

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得还烦,只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于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什么法子呀?”他道:“你听婀!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滋味儿,大似是叫我老贤侄前在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胆儿吓细了。

如今他走这趟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

”说着,挥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看。

”说着,便大着声叫道:“姑爷,姑奶奶!”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

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

”当下先和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趟;倘或道儿上有个什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

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什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

”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么?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和她丈夫不同。

方才听她父亲一说,早就合了她的意思。

你道为何?难道她果的看得她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她这褚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她是这两年和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姐妹那等富丽,她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一心只想给她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她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

听褚一官这等说,她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什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性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

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指儿抓痒痒儿,敷余着一个。

”说着,她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吧!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

再讲本事呵,不是我过于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这是何苦来!”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两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

如今我还打发他们送你回京!就叫他们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和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

”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们别为我耽误了事。

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放心去你的。

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吧。

你们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着走了。

到家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们,再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

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

便出去找陆保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

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里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人跟去,也象略为放心。

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

当下和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歇。

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

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家,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爷和邓九公都早起来,褚一官、陆保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

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一句要紧的话,你们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

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喳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和你们两脑袋上纽子大的那个金顶子,和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

”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

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九爷,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

邓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爷洒泪而别。

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往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

接着吏兵部等,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着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

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

题本里原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

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抄来的,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

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

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

他这才知这缺不曾放着他。

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得怎的。

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见的单子也下来了,他也不曾叫着,便同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

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

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

”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

安公子所得老师口小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诸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

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孙:“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

”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

乌大人见他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道:“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什么信?”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

” 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蹦,要不是气门挡住,险些儿不曾嘣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

那神情儿,不只象在悦来店时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

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

”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渡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

早有家人送上茶来。

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

但听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曾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

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趟壮游也好。

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虽然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

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

”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

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

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 安公子听了,忙站起来说道:“这实在格外天恩。

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

”说着,便泪如雨下。

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来,只好看机会吧!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

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

”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

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

你就问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结拴好了,拿出来吧!”那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

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

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

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

”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只见他老师那里除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

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

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

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

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

一路回到下处,便忙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亲知老爷。

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

及进去,磕头谢了恩。

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你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

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

等降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

”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热起来。

读者,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可上那处,便热不来了。

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错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

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读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

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和舅太太带了两媳妇四家斗牌。

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公子一个的跟班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

’”安太太听了,只吓得扔下牌,啊了一声。

舅太太接着也道:“嗳!这是怎么?”金、玉姐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

到了张金凤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

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道:“哎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他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噎起来。

金、玉姐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

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着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什么说的呀!”她只管是这等劝着,她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

安太大这才详细的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候老爷,大爷还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

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

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

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吧!”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姐妹两个依然过上房来。

安太太见她姐妹,一个哭得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又不禁伤起心来。

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

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什么呢?”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吁一口气说道:“嗳!大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

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一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吧!”你听他这么话,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

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

’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什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

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

什么原故呢?一则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两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

”说着又哭。

招得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

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倒不是这么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

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两个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不料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姐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她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

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有一桩说不口来的事。

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

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

”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

这么大远的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

”何小姐听她这话说得有理,一时找不出话来驳她,急得肚子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

只见她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

将要问她,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读者,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说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两媳妇一时都有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两人,也有这么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紧儿了,才说出来的。

”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两妈妈说:“这个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了来发作她两个几句。

何小姐是怕她两个得不是,忙说:“她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

我和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

索性儿过些日子再说吧!谁知这个月,两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

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

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她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

”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和她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儿,从没瞒过我。

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得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两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

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么?”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皱,就说:“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吗?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捺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么?”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

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两媳妇儿。

”金、玉姐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

才要说话,早见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着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她婆媳一想,这话果然是不错,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怎么着,我和姑太太倒个头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呢?”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她一副正经的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

讲到我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安太太见她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

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

两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

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着呢?”她也哭了。

读者,你看这安太太这一拜,叫着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

人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省亲就答报得来的。

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

她姑嫂两个,一齐归座,安太太的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

吃着烟儿,忽然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还不妥当。

”因和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心了;讲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着想法好呢?”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们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什么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的。

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场,好极了,我也不说什么了。

到他贴身儿的事,两媳妇现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一个半月的事。

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被被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么疼他,这也是惊动得舅母的?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妈妈跟在屋子里服侍他不成?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姐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她两个心坎儿上了。

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机伶,便笑着在张姑娘的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什么,却只见她不住的点着头儿笑。

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她两个说:“你们俩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料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两人在那里打体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什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间儿有人没人。

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和何小姐摆手儿。

那神情象是告诉她外间儿没人。

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呢?原来她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姐妹见没人在外间,她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答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是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

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

请示婆婆,趁着这个当儿,给他弄了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上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

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个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

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腥的臭的,只图一时有个人使,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得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

这个样儿,我看得多了。

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吧?你们屋里两个,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象个人儿的呢,又不合适。

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倒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和婆婆提到这里。

”太太想了想,说道:"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

”两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说:“不是,两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儿了。

”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小姐见闻,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两个才说想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

这个人要讲她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机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她那点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

不用讲了,最难的是她那个性情儿。

只是婆婆只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

再她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和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想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

你们俩方才虑的那个两层,倒都不要紧。

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和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

到了别的事,我一总儿和你们说这样句话吧!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她。

到了第二年,他疼爱丫头,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她在跟前,说她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

你就知道你这公公,拘泥到什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

至于你们方才说的她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

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

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这位梅香,她还有她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什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适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头一件我觉着她,只得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她那皮肉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象个妈妈嫂子似的。

这是我心里三宗不足处。

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和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的那三层,依我说,都没有什么的。

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持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都不打紧。

说一定要等和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

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老,永远不出嫁的了,她说:‘她等着服侍我归了西,她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个时候要和她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呀?”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这个影儿啊!”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阵子的事嘛。

那时候还有她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她大了,叫她妈上紧给她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她家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 张姑娘说到这里,安太太说:“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拿文儿,倒象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着了这么句话造的谣言。

”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她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什么东西的儿子,家里很过得。

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

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什么呢?就告诉她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吧!谁知她妈给她说这个人家儿,没和她提过,她这无知道了,和她妈叨叨的倒有几车话,只说她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说:‘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

’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她妈哭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个不了。

就说了方才我讲的她那套糊涂话,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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