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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
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绔轻佻一路。
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
安老夫妻暮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盛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
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得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
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
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了。
他便就这桌果酒上,生出篇文章来。
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丫头,点了两枝兰花香,薰了薰张太太的叶子烟气味。
那时节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盆,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
他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缎镶沿褂,二十四股儿金线条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瓜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戴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
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
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
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
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
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姐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
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棍儿咚咚作响。
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到“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诗,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浓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她姐妹两个携手同归。
忙丢下书笑道:“你姐妹两个来得大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
居,吾语汝。
”便让她两个上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酒,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坛儿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为赏菊小宴呢?”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
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
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去才是。
”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之色。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
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
”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
”说着匆匆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和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公公是不准他喝酒,他喝了儿,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
”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
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
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和那首种梧桐的七绝诗,我就添了桩心事。
正要和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
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得不错。
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
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
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人老家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忧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功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错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胡话,我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象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操不动的;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
偏偏儿守着怎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和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如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
便算公婆固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
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
今日之下,你我和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岂不可惜他这副人才?负了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姻缘?”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得更远。
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和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和你使了个眼色。
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
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
姐姐说话,可一会儿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价的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
”何小姐道:“你这话说的很是,正是惠顾我的话。
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么的说法,给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
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
”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
”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
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姐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错了。
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和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说好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读者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她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擒住不撒手,扪住不松嘴了。
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头,放桌子,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桌子打发上来,摆得齐整。
公子早忙忙的进来,见戴妈妈在那里涮壶,便叫道:“妈妈,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
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
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列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例流儿。
因这件东西,从那头儿把酒掣山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叫个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么?去取来罢!”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
”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
公子看着掣出酒来好了,走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
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
”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栏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
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
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
他连忙道:“啊呀!怎么闹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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