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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
”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
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
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话也不同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得父亲道:“你怎的这等执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
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
”说着,便念了四句道: 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
“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哪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她拿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
将要出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
她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迷失了路径。
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
”姑娘急忙鞭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
又听他说道:“姐姐,我哪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头耍。
”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
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
”姑娘道:“嘟!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公子说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
”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
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
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
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
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
”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
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
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
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
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
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
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
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
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
”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
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
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
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
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
她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
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
”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
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
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
她想着是:“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安骥’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
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
”这是姑娘心里的事。
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胡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
”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
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顾姑娘。
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喜,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
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发左了,这回书越发累赘了!读者,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张金凤怎的撮合?安龙媒怎的消受? 过了德州,离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爷便发信知照家里,备办到京一切事件;专差赶露儿,同了个杂使小厮,由旱路进京,大船随后按程行走。
还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
恰好老爷、公子都在太太船上。
张进宝进舱,先叩见了老爷、太太,起来又给大爷请安。
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
”他听说,便转身磕下头去,说:“奴才张进宝认主儿。
”张姑娘满面笑容说:“侍候老爷、太太的人,莫要行这个大礼罢!”公子便赶过去,把他扶起来。
老爷道:“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因问他道:“你看这个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实在是老爷、太太疼我们爷,我们爷的造化。
奴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这一趟,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吃了苦,劳了神了。
说到这里,老爷道:“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爷,看不得一时,天睁着眼睛呢!慢说老太爷的德行,就讲老爷居心待人,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老爷往后还要高升,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
据奴才糊涂说,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
”安老爷、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倒也十分欢喜。
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来无事,也很安静。
华忠到京,奴才遵老爷的谕帖,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奴才也回复说:‘没得到家来准信。
’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奴才不敢不回。
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太太,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
”老爷道:“很好。
”又问:“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他又回道:“那里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都齐备了,杠房人也跟下奴才来了,在这里侍候听信儿。
奴才都遵老爷的话,办得不露火势,也不露小家子气,请老爷、太太放心。
”老爷忽然想起问道:“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他连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
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
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老爷点头道:“这都很难为你。
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
”他道:“不相干。
家里,奴才把华忠留下了。
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
”太太道:“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莫饿着回去。
”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太太恩典,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家太太灵前,和那位姑娘。
请示老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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