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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六年夏,齐梁订盟。
国主请聘靖北王之女为后,拟期长至,躬率万骑赴玄英山南逆女,得梁帝应允。
* 白昼的热气从地面蒸发,晚风携了几丝久违的凉意,悄然翻过水榭里小桌上的信纸。
信纸比一般的纸张厚,在月光下显露出暗刻的精致纹样,皎皎如银。
罗敷盯着它发怔,等药稍凉,两三口喝得见底,放下碗就见一个小影子从平桥上风似的跑过来。
初霭十分惊讶,扑到她腿上把脸凑过去看:“为什么院判阿姊也要喝药?” 她摸摸孩子的脑袋,“生病了就得吃药。
” “但阿姊是大夫啊,大夫怎么会生病?” 罗敷顿了顿,“医生就是个普通的行当,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生病很正常。
” 她小时候也以为学医的人不会得风寒、折骨头,慢慢地就晓得老天爷很公平,连她师父这种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也不能长命百岁。
大夫不是个顶好的营生,地位不高,担子很重,碰见不正常的病患亲戚还要防着走路被砍。
但她只有这一门手艺,如果不让她用尽所学,就成了依靠祖产生活的无所事事之人,正是她最瞧不起的那类。
王放除了把两个心怀怨恨的医官丢出太医院之外,并未干涉过她在官署里的举动,她每晚就寝后和他说说白日里发生的事,总觉得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哥哥现在没以前喜欢我,”初霭深沉地摇头,“都不让我叫你阿姊,还说他娶了媳妇之后就要把我扔出宫,以后有了小孩子都交给我带……他到底是怎么当哥哥的。
” 罗敷艰难地忍笑,“嗯,真是惨无人道。
” 她顺便摸了摸小公主的脉,初霭现在恢复得和别的孩子差不多,个子飞蹿,流玉宫也不再燃冷香。
王放托付给她的第一件事终于完成,她和掌管小方脉的刘可柔都松了口气。
“阿姊,希音说你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让你走。
” 稚嫩的嗓音犹如细雨落在她的心上,她双肘撑着膝盖,托腮道:“等回来给云云带明都的杏仁酥好不好?我最爱吃那个。
” 初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蓄着泪水,拽着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要……哥哥说你就是因为糖吃多了才有龋齿,现在还经常疼呢,我不吃甜的……阿姊,我就是想让你留下来陪我!” 罗敷立刻下意识捂住嘴,明明从来不疼,他居然恶意诽谤!还有他怎么什么都记着啊! “你才从南边回来呢,又要走了。
”初霭蹭着她的薄衫子,神情肃然,“要是我有个驸马,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这样看来,好像还是我更在乎你。
” 罗敷啼笑皆非,只能也很严肃地对她说:“首先,你得有个驸马,其次,我去的也不是危险的地方。
等云云大了就知道,有许多规矩是必需要遵守的,就像你每天要练五百个字一样。
” “什么规矩呀?” 她想了想,如实道:“结婚的规矩。
” “……哦,离我远着呢。
”初霭满不在乎地说。
“……我一年前也这么想。
” “就因为规矩才要去北边?”初霭疑问的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她平时没规矩惯了。
罗敷犹豫了一刻,点点头,“嗯。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守规矩,不可以再欺负御医,闹到你哥哥那里去。
” “放心吧阿姊,小凌叔叔现在不用天天来,我就是想跟他开玩笑也没机会,至于我皇兄——”初霭拍着胸脯保证道:“一定给你看得紧紧的,他要是敢朝别的女人瞟一眼,看我不拆了明水苑房梁!” 原来王放提过的拆房梁是在这里……罗敷很好奇他是如何把妹妹拉扯到六岁的。
初霭背后发凉,回头一看,挂上副大大的笑脸:“哥哥从书房回来啦!我和院判阿姊说几句话而已,这就回去睡觉,不打扰你们。
” 小女郎一溜烟地跑了,走之前还和她偷偷道:“你记得给我带杏仁酥啊,一点点就行,我只要闻闻香味。
” 王放披着满身清冷月华,静静地站在平桥的尽头,袍底漫出狭长的影子。
她真喜欢看他独自站立时的模样,一个人就是一方小千世界。
月至中天,罗敷收起信封,靠在藤椅上对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服药的头三天捱过去,后面就舒服多了,除了嗓子矜贵地养着,身体还比较争气,没给她添麻烦。
药物的作用至少能压制个把月,这么一想,前途光明不少,现在更是多了个选择。
无论真假,依着他的意思,定是要试一试才罢休。
王放之所以同意匈奴的要求,正是出于对这封信的考虑。
她望着他的目光泛起细微的愁绪,如果他不是别无选择,定然不会委曲求全,要他被迫在权衡之下做出决定,实在是一种罪过。
罗敷歪在椅子里,看上去有些沮丧,他忍不住走过去,用指尖将她的嘴角拉出一个笑容。
她乖乖地让他摆弄,没了往常的脾气,捉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褐色的眼睛也眯起来,像只刚睡醒的猫。
“上面是朵莲花么?”王放拿起看了数遍的信,摩挲着银色的暗纹。
她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我们在匈奴的时候用的不多,最多的就是你收到的。
”暧昧的、带红色双鲤图案的金红信笺,艳俗得很。
他揉揉她的脑袋,“这个有什么寓意?” 罗敷一时答不上来,眼神透过那朵亭亭玉立的莲花窥视到一点回忆的残片。
她垂下眼帘,竟发现自己能毫不费力地记起信中的每一个字。
——十年聚散,天涯尚远,骨肉惟托于一面。
危灯残烛之年,瞽目无以为顾,常忆元德中汝母新丧,恐汝惊惧不得眠,阁中彻夜秉烛,今虽不能久视,燃灯焚夜,坐至宵尽,犹汝在枕旁矣。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罗敷低念出声,水榭里的风像妇人的手,温柔地拂过发梢,“五岁半之前在宫中念书,先生教古诗词,不懂什么意思,先背了再说,下学回去有婆婆给我解释。
” 有所思,望旧乡,长路浩浩,忧伤终老。
“确定不是某个明都的世家公子送给你的?”他调侃道。
罗敷转了转眼睛:“对啊,就是贺兰家的小哥哥,蒙他父母关照,我还在他家住过几天呢。
” 王放明知她在胡编,还是不愉快地道:“你祖母倒是担保让那位贺兰公子送你出明都,可见渊源不是一般深。
” 洛阳求亲的国书送至北帝案头,就是给了他们正大光明出条件的机会。
盖着玺印的绢帛从千里之外火速寄来,却只提了一个要求——郡主必须从明都出嫁。
梁帝苏桓身后是整个庞大的宇文氏,他们要求的越少,就意味着越复杂,就算约定届时派贺兰津和原先靖北王军中的副官送嫁,也无法让人感到诚意十足。
能请动太皇太后写这封手札的幕后主使,无疑看透一切。
不仅是匈奴的局势,还有南安的叛乱,失败的藩王,道观里不甘心的嫔妃,重回洛阳的药局医师,按兵不动的将军……以及方家三代暗中的努力。
全都了如指掌。
——宫内尚余木芝小半,系汝师早年自南国携至京都,另有北岭素华,存以冰雪,封箱待开。
汝兄特令老妇语诸药,吾不明医理,不知汝近况,担忧夙夜,朝夕盼汝归。
言无假,汝可信之。
寻木华,菩提雪。
果真被徐步阳说中了,这才是她回去最关键的理由。
罗敷相信这纸上写的句子都是真的,却对他们让太皇太后执笔的真正目的耿耿于怀。
祖母是最不愿她回明都的人,不吝劳神相劝,背后必定出了大事。
她想过有可能是祖母不同意,借此令她离开洛阳,但双方已经昭告天下,盖棺定论便不可改。
方氏要解药,明都有,她要药引,明都也有,好一招请君入瓮。
湖面上散落的月光随着水波粼粼荡开,她的心也跟着乱,最后连个强笑也装不出来。
王放见她这样不安,替她拢了拢襟口,假意轻松道:“秦夫人娘家人个个都不好惹,我眼下压力颇大。
同我说说,你怎么惹了你那位婶婶,她要千方百计加害于你。
” 卫清妍燃的熏香里添了大把迦叶散,让被唤去看诊的曾高着了道;颜美蛰伏药局,等到妙仪来做客,便将从宫中偷来的海朱砂加在她的药罐里。
知晓暗卫围绕院判左右不可能得手,就转而从亲近的友人开刀,这阴毒曲折的法子并非出自朝堂上只手遮天的权贵,而像极了深宫高门中妇人的手段。
谯平带兵在外,不想未婚妻差点被人害死,他牵挂焦急之余若乱了阵脚,高兴的就是北面藏头缩尾的宇文氏将领。
越藩羽翼尽失,秋后就要问斩,颜美奉越党令毁去对方氏至关重要的海朱砂,行动也受匈奴人监视。
南安驯养的杀手们都死了个干净,最后将他灭口的另有其人,包括司府那个跛腿侍女,作为审雨堂的线人,在司严和管事死后也没逃出生天。
大半年前安阳公主来洛阳探了一遭,怕是回去后宇文明瑞就动了心思想除掉这个侄女,放了一批匈奴人南下,后来安阳的婚事作罢,则改成利用。
此时罗敷回梁,叫他如何放心。
可他看不得她那么辛苦,她咳了整整三日,他第一晚就受不住。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他怀中,连话都说不出,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灯花的爆裂,帐帘的颤动,水漏的滴响,长夜里的每一弹指,于他都是凌迟。
他从未恨过自己无能,然而切肤之痛,度日如年。
罗敷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领子敞开了些,她现在变得很怕热,用完晚膳专门跑水榭里乘凉,被他一拢有点不舒服。
她不自在地道:“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可能欺负过安阳吧,她要为女儿出气。
但我一直待在明心宫里,不爱说话也从来不往别处跑,婆婆都说我太乖了,让师父给我改改性子。
” ……于是就学出了冷淡凉薄。
“后天就要走了,有件事想拜托你。
”罗敷抿了抿唇,侧过脸不看他,“你能帮我纠正纠正礼仪么……” 王放挑剔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她瞬间觉得自己没救了。
“我从前练习行礼很勤奋的,就是好多年没回宫了,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吧,我这是为你着想好不好!”她理直气壮地辩驳,“看我多善解人意,都不想把你的脸丢到宫女面前。
” 她说完就默默捂住眼睛,从耳朵红到脖子,看得他不禁俯下头吹了口气,眼疾手快地攥住她要挥过来的右手。
“既虚心向学,便要仔细聆听先生教诲,不得违抗师命。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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