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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一扇看起来像是走入式衣橱的木门,三人从杂乱无章的卧室来到了新的空间。
这一次的场景似乎是新家的客厅,却比刚才的卧室还要肮脏杂乱。
满地都是碎玻璃、纸团、塑料袋和脏饭盒。
宋隐一时愕然,又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亚历山大。
真是不看则已,这一看,倒是首先把他自己给吓了一大跳。
这段记忆里的亚历山大,已经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
身上穿着胸口绣着盾形纹样的白衬衫和蓝色长裤,看起来像是校服。
只是衣服上斑斑点点的,全部都是深浅不一的血迹。
而更恐怖的还是亚历山大的脸——半边脸已经严重变形,成为了一团青紫色的肉疙瘩,上下眼皮高高肿起,挤压着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
他的鼻子、嘴角、额头、甚至是耳朵眼里面,全部都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而在那些勉强被衣服覆盖住的地方,恐怕还隐藏着更加可怕的伤口。
而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正仰躺在一片狼藉中央的沙发上酩酊大醉。
怀里还抱着那根竹竿上面沾满了血迹的鸡毛掸子。
“这就是他的剩余价值。
”伤痕累累、几近毁容的亚历山大,静静地开口说道:“折磨我,拷问我,扭曲我。
”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墙壁——宋隐这才发现墙上挂着一本日历,789三个月的其中一天被打上了一个红圈,边上写了一个14。
14岁生日前的那个月……应该就是亚历山大“出事”的那一天! 宋隐与齐征南对视了一眼,彼此的表情都有些紧张。
至于理由——因为根据他们的调查,这天夜里发生的事,和亚历山大之前的亲口回忆并不完全一致。
而这时的亚历山大已经快步走向一侧的房间,不一会儿又拿着一支手机走了出来。
他拨出了一个联系人的号码,将手机放在不那么肿的半边脸颊旁,安静等待。
大约过了四五秒,对面传来了应答声。
“我该怎么办?”亚历山大开门见山地提问,就好像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全都同步看在了眼里。
因为这里归根到底还是亚历山大的意识世界,因此电话那头的回答听上去也格外清晰。
“问问你自己吧。
”那显然是林凤燊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一直如此,“你愿意继续被他这样控制着吗?” “不愿意。
”亚历山大毫不犹豫,又追问:“我应该怎么做?” “你应该追求自由。
但是自由,需要依靠你自己的双手。
” 林凤燊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位母亲,倒不如说是一个奇怪的心理咨询师:“我和你说过的吧,会在十四岁生日之前给你布置一次考试。
如果你通过了考试,未来的一切都将豁然开朗。
但如果你没有通过……” “你就会对我非常、非常失望。
”亚历山大重复着自己曾经听到过许多遍的话,面无表情地。
“所以,做出你的选择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林凤燊结束了通话。
杂乱不堪的房间里再度恢复了死寂。
同样放下了电话的亚历山大,静默了一阵子,然后走向墙边的餐桌,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又朝着沙发走去。
堆满杂物的沙发上,那个生物学上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正呼呼大睡。
而亚历山大手里的水果刀,距离他的脸颊仅仅只剩下五厘米。
这个距离还在不断减少中。
悄无声息地,锐利刀尖已经抵上了男人满布胡渣的脸颊,一点点加重力道、慢慢地刺入。
一滴小小的血珠悄无声息地从破损的皮肤下面冒了出来,沿着刀刃一路流淌。
宋隐发誓,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亚历山大的眼神亮了一亮,是那种仿佛看见了希望似的亮光。
“亚历山大…我们该走了……”他小声说道,“不管过去怎么样。
不要让现在的自己重复过去的悲剧。
” 亚历山大并没有立刻回答,但他的确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他抽回了那把寒光凛凛的利刃。
“你说得没错,没时间了,我们走。
” 这一次,他们推开了客厅的正门。
出现在下一个空间里的,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夜间便利店。
时间大约是午夜凌晨,店里正在大箱小箱地清点着刚送到的货物。
距离上一场父子之间毒辣的摧残似乎并没有过去太久,因为亚历山大脸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不过他戴了口罩和墨镜、又用长袖兜帽尽可能地遮掩,如果不是故意盯着观察,很难发现他刚刚遭受过殴打。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大半夜的戴墨镜也实在是太奇怪了一点。
他在便利店里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抓了几包饼干和一瓶水就跑去结账。
店员无精打采地扫着码、而安装在售烟区右上角的电视机里正在重播着十点的晚间地方新闻。
「本市上城区发生一起杀人案,警方悬赏征集有效线索,并寻找被害人失踪的亲生子」 亚历山大并没有抬头去看屏幕上的照片。
他镇定地结了帐,低头走出便利店,又走了几百米,在路边上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打出一串号码。
虽然是凌晨时分,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电话那头的女声毫无睡意。
“是你杀了他。
”亚历山大面无表情,“人是你杀的。
”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林凤燊语气平淡。
亚历山大继续道:“我用胶带那老家伙捆在了沙发上,然后痛打了他一顿。
接着就拿了家里所有的钱跑了出来。
但我没有杀人,他不值得我这么做。
”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林凤燊忽然低声道:“你让我很失望。
” 亚历山大反倒轻声嗤笑:“我应该感到意外吗?毕竟我的诞生就是一场失望。
我也尝试过让你满意,可换来的是什么?”电话亭里的昏黄灯光照着他伤痕累累的侧脸,那就是最好的答案。
林凤燊显然没有放弃她的说服:“完美的盆景总是需要矫正和修剪,有的时候甚至需要用斧子劈开主干才能变得更美丽。
这是磨砺也是考验。
” “可万一我不打算变成盆景呢?”亚历山大一字一句地问,咬牙切齿。
“那也不可能再把你种回到地里了。
”说完这句话,林凤燊挂断了电话。
“这是想要将亚历山大也培养成西西弗斯的骨干吧?”宋隐低声咕哝着,“……哪有人把自己的儿子当成盆景的?人又不是植物。
” “可是这样的事,其实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齐征南却道出了现实:“就连阿克夏系统也一样,特选组的执行官,有哪一棵不是它精心培养出来的盆景。
” 挂上电话的亚历山大并没有回头向他们走来,而是继续向前,走进了路旁的一间厕所。
宋隐和齐征南快步追上去,果然一开门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这次的场景依旧是深夜,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溜两米多高的水泥高墙。
顶端每隔几米就亮着一盏篮球大小的白色街灯,让视野不至于太过昏暗。
也正是在灯光的帮助下,宋隐很快发现了亚历山大已经攀爬到了墙顶,他和齐征南也赶紧跟上。
轻松翻越墙体之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一片风景优美的月下花园。
包括了大片的草坪、道路两旁排列整齐的梧桐树,以及稍远处那个波光粼粼的湖泊。
此刻,亚历山大正在朝着湖泊跑去,顺着他前行的方向眺望,可以从黑夜中隐约看出一座多层建筑的轮廓来。
那里应该就是亚历山大的目的地。
来不及产生任何的猜想,宋隐和齐征南赶紧跟上。
几分钟之后,便尾随着亚历山大来到了那座建筑物的楼下。
这幢有着极强现代感的崭新建筑是一幢小规模的办公楼——从门边镶嵌的铜牌来看,它的学名叫做凤燊心理学研究所。
很显然,在西西弗斯的支持之下,林凤燊的事业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研究所需要持有专门的门禁卡才能够出入,不过这个似乎难不倒亚历山大。
他沿着建筑物转了半圈,来到了面湖的南侧——每一层楼的落地窗外都连接着伸向湖面的观景阳台,而阳台边上的消雨管道便成为了最佳的攀爬工具。
只见亚历山大脱掉了鞋袜,光脚徒手蹭蹭地沿着管道爬上了三楼。
宋隐这才注意到三楼的某扇窗户里面亮着一星微光。
不过一会儿功夫,亚历山大就翻到了那扇窗户外的阳台上,紧接着俯身朝着宋隐二人摆了摆手:“你们就不用上来了,反正我很快就会下去。
” 说完,他就转身推开了落地移门,朝着屋内的那点灯光走去了。
徒手攀爬的确不太方便,宋隐与亚历山大就乖乖地站在湖边等候。
还没到一分钟,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脆响,紧接着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冲到了阳台上,又翻过栏杆,双双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宋隐与齐征南立刻快步跑到湖边,只见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哪里还有两个人的影子? “人呢?” 宋隐心里咯噔一声,正准备寻找下一扇门在什么地方。
齐征南忽然一把将他从背后揽住,两个人也一起摔进了湖水里。
穿过湖水的过程只持续了一秒钟,因此宋隐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就被齐征南抱着摔进了下一个全新的空间里。
“我去,你给我点心理准备不可以吗?”虽然毫发无伤,但是受惊不小,宋隐愤怒地提出抗议。
齐征南小声说了句抱歉,两个人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肉红色房间,也没有任何家具。
从地面到天花板全部包裹着肉红色的海绵,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恶心的人体组织,却起到了极佳的缓冲效果。
亚历山大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这里。
他穿着一件精神病院里经常可以看见的拘束服,两边的衣袖长长的系在腰后,双脚也被皮带拘束了起来,这使得他只能靠坐在墙根边上,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的景象过于荒诞,宋隐一时之间无法产生任何确切的猜测。
“你不是调查过我的资料吗?”坐在地上的亚历山大抬头看着他,“溺水之后的我,去了哪里?” 回答他的人是齐征南:“你和林凤燊溺水之后,被成功救上来的,其实只有林凤燊一个人。
官方的报道是,你已经溺水死亡。
” “没错,这我知道。
”亚历山大一脸平静地点点头,仿佛他所说的这些事与自己完全无关:“所以我怎么会又多‘活’了三十多年呢?” “因为你的意识被你母亲强行拘禁了。
”宋隐回答道,“就像沙弗莱将辅佐官的意识推进自己的身体那样,只不过在这里,你和林凤燊是共存的……不,应该说,是她控制了你。
” “你看你,这不是都已经知道得很明白了吗?” 亚历山大干脆靠着墙壁仰躺下来:“所以这里就是我的牢笼。
是我被困了三年的地方——林凤燊的身体里。
” —————— 被囚禁在另一个人的意识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亚历山大说,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疯人院”。
只不过这间疯人院只有一间病房。
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昼夜和时间,没有声音、没有交谈对象、更没有自由。
而亚历山大在这座疯人院里待了整整三年。
三年之中,他只能见到一个人——一个曾经是最亲近、如今却是最恐怖的人。
最初发现自己被禁锢在母亲意识里的时候,亚历山大是真的疯狂过。
毕竟,当初他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离家出走,没想到事与愿违,他却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由。
他呐喊过、咒骂过、反抗过、甚至真正地燃起过杀心。
但他很快就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自己只不过是一团寄人篱下的意识,既没有办法杀死对方,甚至就连自我毁灭都完全做不到。
在认识到这一切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不再继续作无谓的挣扎。
他开始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思考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思考生命与意识、与世界之间错综复杂的真相。
在觉察到他不再强烈反抗之后,林凤燊的态度也开始逐渐转变——她开始频频出现在病房中,向他宣扬一些西西弗斯的教条与理念。
又情真意切地表示,他们母子二人一体同心的状态,已然超越了普通的人类,更接近于神的完美状态。
作为亚历山大逐渐臣服的奖励,囚禁他的那间病房也开始有了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有了“窗户”。
窗户不是永远固定在墙壁上的。
它时而出现、时而失踪,完全取决于林凤燊的心情。
而窗户外面的景象也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美丽的风景,有时是报纸新闻电视,有时候干脆是毫无意义的路人和街景。
但是亚历山大很快就发现,这些看似随机的景象,实际上却是一道道无形的测试。
尽管已经与世隔绝太久,但是亚历山大不可以对外面的现实世界表现出明确的向往。
因为在林凤燊看来,这些全都是虚假浮华的物质诱惑,会成为追寻心灵之旅上的绊脚石——唯独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例外,那就是书。
三年的“驯养”之后,林凤燊突然表示,可以放亚历山大“出去”了。
那是一次精心设计、并且难度极高的实验——毕竟将两个人的意识压缩在同一具身体里,原本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而将他们重新分离、并且骗过阿克夏系统的核查,再把亚历山大送入炼狱,更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在此之前,西西弗斯就曾经尝试过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但是这一次,这对母子却不一样。
记忆当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肉红色的病房墙上出现了一扇小门。
即便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宋隐和齐征南就感觉到了压抑难耐,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亚历山大从地上扶了起来,一起穿过门去。
这扇门的外面,就是捷径的终点。
离开“病房”之后,长时间受到肉红色刺激的眼睛并没能够马上适应新的色彩。
因此宋隐无论看向哪里,都带着一层诡异的青蓝色。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神经终于完成了自动校准,看清楚了眼前这最后一间屋子里的真相—— 这里是一个亮白色的、朴素的房间。
中央放着一张长桌、桌子两头各有一张座椅。
然而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却将房间连同长桌一起分割成了里外两半——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银行的办事窗口或者监狱的会见室。
“我的意识领域就到此为止了。
” 亚历山大表示,进入炼狱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自己就会在这间屋子里与林凤燊见面。
林凤燊必然是不愿以身犯险、越过这堵墙壁的。
而至于亚历山大——炼狱虽然给予了他求之不得的自由,可他的性命毕竟捏在林凤燊的手上,就像是一只风筝,无论飞多高,都始终被一根细绳牵引着,无法挣脱。
于是,在这间隐秘而又奇妙的会面室内,一边是炼狱、一边是人间,母子二人便隔着这堵玻璃的墙壁,交流所需要的情报和物质,一晃如此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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