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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似乎分外漫长。
姚蔓青竖起耳朵听绣楼外的动静,风晃动檐上空灯笼挂架的声音、楼上破了的栏杆接合处吱呀的摩擦声、窗外突然掠过的夜鸟喈喈的叫声…… 忽然…… 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在窗上。
姚蔓青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匆匆下楼。
拨开楼下门闩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纤瘦苍白的手指,带着病恹恹的青色。
迎面一股混着胭脂的酒气和寒气,刘向纨动作极快地侧身进来。
姚蔓青慌张地向门外看了看,急忙把门掩上。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但她仍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心慌,每次开门关门,都像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急着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刘向纨压得极低的声音中透着三分不耐。
今晚万花楼的饮宴未能尽兴,临走时那个叫雪娇的红牌阿姑脸上写满了不舍,送他到门口时,小指在他的手心里挠啊挠,挠得他现在心还痒痒的。
最好三言两语打发了姚蔓青,没准还能赶回去和雪娇鸳鸯帐暖,共此良宵。
“我……”姚蔓青两只手绞在一处,羞耻和难堪让她无从开口。
“你什么你?”刘向纨更加不耐烦,“有话就说……” 姚蔓青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像是害喜了……” “啊?”刘向纨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个月癸水没来,老是犯恶心,奶娘说,怕是有了……”姚蔓青急急说着,“这才找你过来,向纨……” 刘向纨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发愣。
“向纨,你快央家里上门提亲啊……”姚蔓青手心背后密密渗了一层汗,“这事叫我爹知道,会活活打死我的……” “你有了身孕,找我过来干什么?”刘向纨忽然斜着眼睛看她,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你不会抓服红花喝了吗?” “不能喝红花,奶娘说会死人的。
”姚蔓青没有留意到刘向纨异样的语气,只是溺水样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慌乱之中,“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 “那找我算个什么事?”刘向纨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下襟,似乎要把他和姚蔓青的关系给掸个干干净净,“谁知道你这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 “你、你说什么?”姚蔓青有点蒙,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没听过这么粗鄙下流的话,猝不及防间,竟不知道生气,只是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刘向纨睥睨着她,“你这绣楼的门,既是能为我刘公子开,自然也能为那些个什么张公子王公子开。
经手了这许多人,出事了抓我做便宜爹,这活计我可揽不来。
” 姚蔓青的双唇唰地没了血色,浑身哆嗦着抬起手来指向刘向纨:“你、你血口喷人。
” “若没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刘向纨没事人般,“你不妨把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也找来问问,兴许有人乐意当这个便宜老爹。
”语罢作势就要去拨门闩,姚蔓青顿了半晌,忽然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抓住刘向纨的袖子:“你不能走。
” “叫啊,叫得再大声点。
”刘向纨冷笑,“把你爹给吵醒,让他看看他女儿做的好事。
你们姚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听说你有个姐姐,还在宫里头伺候皇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老爹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你的皇帝姐夫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姚蔓青脑袋嗡的一声,嘴巴张了张,眸中掠过极其惊惧的神色。
刘向纨冷哼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说扬长而去也不尽然,出门之后,他还是极尽小心之能事,包括踩着凹窝攀墙出去的时候。
姚蔓青瘫坐在地,地上冰凉,心中凉得更甚,面上却是火烫得厉害。
她抬起头看着大梁,想象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被白绫吊起,晃悠悠地在半空荡来荡去。
再不然,前院还有一口废弃的井,井里还有水,沤着经年的恶臭。
爹嫌那味道瘆人,差下人用青石板盖了。
那石板不重,挪开了,一狠心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要多少时日以后,才会有人发现自己鼓胀惨白的尸身? 姚蔓青像是魇住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被一席破苇子裹了扔在乱葬岗上,一只脚上失了鞋,突兀地伸出来,几只离群的癞头野狗,围着苇席吸嗅扒拉着。
眼前模糊起来,牙齿深深刺入唇中,鲜血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
不知为什么,血腥的味道竟让她莫名兴奋。
眼前的场景似乎又有变换,冲天的火,血一样赤红,心中涌动着要把一切烧尽的罪恶渴望,还有锃亮的尖利刀锋,一下下捅进刘向纨的身体里,发出好听的声音。
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亲切得像娘亲的抚摩。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忽而炽热得烫人,忽而冰冷得可怕,就在这样持续的冰火两重天的循环往复之中,忽然听到奶娘的惊呼:“小姐,这是干什么?” 姚蔓青战栗了一下,茫然地向发声处看过去,却被白昼的日光刺痛了本就酸涩的双目——天已经亮了。
她居然就在这里坐了一夜。
奶娘张李氏动作麻利地扶着她起身,半架着她回到房中。
姚蔓青身子软软的,无根骨般倒伏在床上。
张李氏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弱地掀开一条线,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张李氏的手。
“奶娘,”她觉得自己就快死掉了,“刘公子他,不认。
” 张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恨恨道:“我就知道这是个孬种!” “奶娘,”姚蔓青缓缓合上双目,两条水线自眼角处缓缓滑开,“我要死了,爹不会放过我的。
” “乱讲!”张李氏啐她,“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 “有什么办法?”姚蔓青惨然一笑。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张李氏宽慰她,“小姐,总有法子的。
为什么你要死?听奶娘的,叫别人死都不能叫你死。
” “叫别人死都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细密而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茶香悠悠,虽不是什么名茶,却别有一番味道。
展昭用茶盖在沿上微微扇了扇,擎起茶碗,向着姚知正略一致意,低首品茗,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姚知正的脸,眉心却微微蹙了起来。
姚知正,曾任廉州陇县知县,现已离任,膝下无子,长女姚蔓碧,入宫经年,封美人。
先前他同端木翠说,皇上走失了个妃子,此话并不妥当,一来美人离妃子的级别相差尚远,二来姚蔓碧并非走失,她打晕了居处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卷了细软,不知所终。
圣上言及此事,恼怒非常:“朕可不知姚美人竟有这等本事!” 好在并无株连下罪之意,将此事交由开封府暗中查办。
宫中一番查问下来,这姚美人,竟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主了,性子寡淡,从不在后宫争风吃醋,或许也是因为她出身普通,不似其他嫔妃贵人般有势大的娘家作倚仗。
圣上对她亦是平淡,虽有恩泽,不曾隆宠。
是以她本分行事,不敢逾矩,姚家也不曾因她得过什么了不得的富贵——这一点从姚家略嫌老旧的家宅可见端倪。
这么多年本本分分,怎么就突然一反常态,打晕下人,卷了细软,杳然无踪?就算她出得了自己的居处,又怎么出得了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 诸多疑点,本待一一勘查,只是圣上加了一句:“姚美人在京城并无亲眷,亦无友朋,展护卫不妨去她的家乡一趟。
” 这才有了廉州陇县之行。
其实在展昭看来,这一行实属多余。
预谋出逃,唯恐带累亲眷尚且不及,怎么会回到自己的家乡? 只是圣上既有此意,又驳他不得,只得受这一趟累。
陇县天高地远,已近荒凉之境,距开封三日夜行程,多尘沙,街道亦显寥落,客栈老旧,只几处销金烟柳之地,称得上十分气派。
晌午之前到了,递了拜帖,只说是偶经陇县,特来拜会。
府上想必很少有从开封来的客人,还是四品武官御前行走,姚知正大喜过望,殷勤有加。
一巡茶水,数句寒暄,察言观色间,展昭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姚家对姚美人之事浑不知情,尚且要向自己打听姚美人的消息,串通出逃之说,实属无稽。
搁下茶碗,心中已有了计较:再在此处耽留一日,向邻人街坊打探一下姚美人入宫前的讯息,即刻便返开封。
要查姚美人的案子,突破点还是在皇城。
哪知尚未露出请辞之意,姚知正已是殷勤挽留:“外间客栈老旧,怕是不合展护卫的身份,若是不嫌舍下粗陋,不妨在此小住几日,亦让老朽尽些地主之谊。
” 说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展昭略一思忖,含笑拱拳:“如此叨扰了。
” 姚知正欣喜非常,忽地想到什么,忙吩咐下人:“让小姐出来见客。
” 见展昭面有疑惑之色,姚知正忙向他解释:“若是旁人,自然不好让小女抛头露面。
只是展大人是京城的贵客,又是御前行走,让小女见见世面亦是好的。
” 姚蔓青来得很快,身边有个老妇人陪着,看得出是个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行止有度,向着展昭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展大人。
” 起身时,她身子略晃了晃,旁边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
这一下许是让姚知正觉得有些失礼,他面色沉下来,只是有客在,不便发作。
姚蔓青与那老妇人很快便下去,一切稀疏平常,如同任何一次本应没有下文的会面。
姚蔓青同张李氏慢慢走在通往后院的甬道上,迎面过来几个下人,抱着新的被褥什物,恭敬退在一旁,候着姚蔓青二人过去了,才又匆匆往前头去了。
姚蔓青若有所思,停下步子,向那几人看了看,问张李氏道:“奶娘,这是做什么?” “就是那个展大人,老爷要留他用膳,还要在此地住两日。
”想起方才厮见的场景,张李氏啧啧,“小姐,京里头的官,派头什么的就是不一样,人品相貌也出众,老婆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亮堂的人物,若是小姐能嫁了他……” 姚蔓青一声冷笑。
张李氏省得自己说得造次,忙刹了口。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有什么好男人,通通该送去喂狗。
”姚蔓青咬牙切齿,像是要咬上谁几口才解气。
张李氏不再多言,陪着姚蔓青回了绣楼。
恰灶房那头因着要待客,央人来寻她帮忙,便匆匆去了。
姚蔓青一级级登上梯阶,抚着楼上老旧且摇晃的扶栏回至房中,这才觉得疲乏得厉害。
方才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表面鲜亮地去见父亲口中的贵客,此刻,她真是再多一分都扛不下去了。
踉跄着行至床边,伸手将衾裘拉盖上身,胳膊一带,将床头的腰形瓷枕带到了床下。
旁侧的几块瓷片脱落下来,里头藏着的包扎得方方正正的纸包掉出来。
这是刘向纨带来的春药,名曰“颤声娇”。
二人春宵夜度之时,略服少许,聊以助兴。
刘向纨曾言绝不可多用,怕失了神志,于己有损。
昔日床帏欢爱场景,如今想来,讽刺非常。
姚蔓青咬了咬牙,猛地抓起药包,就要往窗外掷过去。
方扬手间,忽地动作一滞。
站在绣楼临窗处,恰将前院场景一览无遗,西厢客房处,几个下人正忙进忙出,张罗待客。
姚蔓青动作极慢地缩回了手。
她努力去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位“展大人”的样子,只觉模糊。
方才厮见之时,她精神恍惚,并未留意眼前人。
“让别人死,也不能叫我死。
”姚蔓青喃喃,目光有些许茫然和迷离,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药包的手指愈收愈紧,指节处透出泛白的颜色。
哪怕是这样,她的手,依然是很好看的。
满满一大勺的猪油膏,入锅瞬间便在灶火的热力下融化开来,不多时滋滋滚开,香气四溢。
张李氏动作麻利地将砧板上切碎的葱白蒜瓣和着姜片倒入锅中爆香,就听刺啦一声,烟气腾起,饶是早已掩了口鼻,还是被油烟熏得呛咳不止。
烟气蒸腾中,她似乎看到二小姐姚蔓青的脸,在正对着窗的瓜架下一闪而过。
不是吧,张李氏有些愣神,小姐怎么来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却不见有人。
张李氏有些不放心,昨夜发生的事不是小事,万一小姐想不开…… 还是谨慎些好,如此想时,忙让边上的婆子顶了自己的活,两手在衣侧抹了抹,三步并作两步往灶房后头走。
四下张望了一回,却不见有人,张李氏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掸了掸手,正待回去,身后忽然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奶娘。
” 循声望过去,墙角处露出姚蔓青略显苍白的脸来,只是那么一下的工夫,又退了回去。
看情形,她是让自己过去。
不知为什么,小姐的行动如此反常,张李氏竟也有了见不得人的心虚感觉,惴惴地方到跟前,姚蔓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使力将她拽了过去。
这是灶房同柴房之间的夹道,宽不逾丈,少有人来,即便是阳光大好的日子,也总是阴阴的,墙体下方长满了青苔,潮湿黏腻。
“奶娘,这一次务必帮我。
”不待张李氏反应过来,姚蔓青已附到她耳边。
她说了很久,张李氏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但是组合起来之后的内容,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甚至于姚蔓青说完之后,她都不觉得荒唐,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可笑。
“小姐,”她带着一股子好笑的神气,“你是说笑吧。
” 姚蔓青没作声,只是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塞给张李氏,然后笑了笑,姿态极其端庄大方地离开。
张李氏还是觉得好笑,这丫头,从哪儿想来的这么不着调的点子?见天地胡思乱想,可别癔症了。
于是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然后去看手里的纸包,心中忽地咯噔一声:若真的是一时兴起的说笑,给她纸包干什么? 张李氏有点不安,将纸包抠了个破口,凑到鼻子前头嗅了嗅。
作为过来人,她对这东西不陌生:这不是春药吗? 小姐刚刚,好像的确提到了“春药”两个字。
于是方才姚蔓青对她说的,每一个她认为无意识的字,每一句她心不在焉听着的话,重新在脑子里排列、组合,逐渐成形,耳边似乎又响起姚蔓青方才的声音。
张李氏突然就打了个哆嗦。
姚蔓青正对着镜子解下绾得过于繁复的头发,发色有些暗淡,手边搁着润发的兰膏和梳子。
她似是早已料到张李氏会来找她,唇边挑起一抹极淡的笑,定定看进镜子中张李氏的眼睛:“奶娘,有事吗?” “小姐,你方才,不是认真的吧?”张李氏哆嗦着从怀中掏出那包春药,抖抖索索送到梳妆案上,方想撤手,姚蔓青的手已压了上来。
姚蔓青的手冰凉,寒意顺着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慢慢渗开。
“小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张李氏只觉嘴唇发干,“姑娘家的名节最是紧要……” “名节?”姚蔓青似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我还有名节吗?”顿了一顿,她意味深长,“再说了,奶娘帮我做成了这事,我才有名节可言。
” 张李氏愣了一下,还是摇头:“小姐,那展大人可是京官啊,听说官拜四品,在皇上面前都是红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是皇上的红人不假,可我姐姐亦是皇上的枕边人,事情闹将出来,难道皇上会偏帮他?” 张李氏心乱如麻,一横心道:“小姐,你这是害人哪。
老爷若是将他送了官,莫说展大人的前程毁了,说不准连脑袋都得搬家,这不是作孽吗?” “奶娘,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姚蔓青缓缓转过头来,“若换了随便的阿猫阿狗,爹势必恼怒,定会将那人送官,这便是害了人了,我也不会去做这昧良心的事。
可是若是这展大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 “怎、怎生个不一样法?”张李氏愣了。
“他是京官,官拜四品,门第不差,奶娘不也说平生没见过这样的亮堂人物吗?若真的闹出了事,爹但凡有一丝顾及我名节之心,定会与他商量,让他顺水推舟,娶我过门,非但不会将他送官,还会纳他为婿。
这样一来,我失节之事就会无声无息掩饰过去,如此岂不祸事变喜事,何来害人之说?” “再说了,我是哪里配他不上?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都不至于埋没了他。
我姐姐是皇上的人,他娶了我,算是跟皇上做了连襟,这样的运气,旁人是想都想不来的,他怎么会不情愿?退一步讲,我自知对他不起,过门之后,定然尽心尽力弥补。
他若是外头有了相好的人,要多娶几房妾,一切由他,我不会多一句嘴。
上奉公婆,下教子女,内外事务,绝不叫他操心。
这算是害了他吗?” 张李氏脑子本就不灵光,被她这么一说,更是晕乎得厉害,细细一琢磨,忽然就觉得这事如同买菜过秤细较斤两一般,也是一桩不错的交易。
“奶娘,”姚蔓青的声音愈加柔和,“此事于他无害,于我而言,更是解我燃眉之急,将眼下这桩十万火急的事遮将过去。
奶娘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今儿便到了,莫不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命中人?奶娘,你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蔓青的性命,就托付在奶娘手上了。
若是奶娘不愿,蔓青也无旁话说,还请奶娘看在蔓青是被你奶大的分儿上,年年今日,坟头烧一捧纸钱……” 到后来,她说得凄楚,眸中珠泪盈盈,看得张李氏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难受。
“小姐,你千万想开着些,这世上哪里真就有过不去的坎了……”张李氏的口气终于松动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我倒是想从长计议,可此事哪里是拖得了的?”姚蔓青轻轻吁了口气,“奶娘,那人只在此间暂住一两日,若是下手不及走脱了他,奶娘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 “又说这档子丧气的话!”张李氏啐了她一口,末了心一横,“罢了,横竖不是害人,给他送门好姻亲,有什么做不得的!” “话是这么说,总还要带三分小心。
”姚蔓青微微一笑,将那纸包重新塞到张李氏手中,“这展大人是武官,身子定然比一般人能挨,剂量下重些,否则成不了事。
” 论理吃的该是午饭,但是一来拜会耽搁了时辰,二来姚家张罗准备也颇费了工夫,拖延下来,竟至天擦黑时方开席。
陇县地近西北,多的是酒性极烈的烧刀子。
姚家用来待客的酒虽已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上品,仍脱不了烈酒本色,初饮时尚不觉什么,下肚不久才觉得腹中似有滚烫的火焰在烧。
展昭知这酒后劲极大,不欲多饮,但架不住姚知正频频劝酒,陇县之行又极顺,称不上什么凶险,自己亦有些掉以轻心,不觉多喝了几杯,去席之时,步子竟有些虚浮。
回房歇息了一阵,仍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因此出来吩咐外间送些醒酒汤过来。
不多时便有个老婆子擎了茶托过来,除了醒酒汤之外,亦有一壶清茶。
展昭谢过之后,自去取那醒酒汤喝。
老婆子觑他喝了那汤,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掩门出去了。
这老婆子正是张李氏。
她一出门,便背倚着廊柱大口喘气,却也不是不慌的,俄顷定了定神,向着屋子后头过去。
黑暗中,姚蔓青急急迎上来,低声道:“奶娘,怎么样了?” 张李氏亦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我眼看着他将那放了药的醒酒汤喝下去了,不多时他必口渴倒茶喝,那茶里亦下了药,这便是双份的了,便是头老虎也扛不住。
” 语毕,又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给她:“这帕子上拍了迷烟,兴许待会儿用得上。
” 姚蔓青奇道:“要这帕子做什么用?” 张李氏笑道:“你这丫头就不懂了,他是练武的,手底下本来就没个轻重,如今又被下了药,还不把你折腾得死过去?你若受不住,用这帕子迷晕了他,自己也少受点罪。
” 她说得这般露骨,姚蔓青面上直如火烧,将帕子攥在手中,声音细如蚊蚋:“知道了。
” 展昭一杯醒酒汤下肚,登时就觉出不对来了。
若说先前腹内如火烧,那还确是酒劲,混着一股子难受,可现在这难受全转作了燥热,一时间坐立难安,将那一壶清茶尽数送进肚去,这一下非但没将焰头压下去,反似淋上火油一般,焰苗腾一下自腹部窜至四肢百骸,连咽喉处都炽烫发干。
在这遍体难耐的不适之中,陡然生出的欲火如同长了利爪,在身体里面四处挠抓,似是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展昭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才抬脚要往外走,只觉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上,膝盖处碰撞到的疼痛让他有瞬间清醒:莫非被下了药了? 这个念头如同尖锐的冰凌,稍稍冷却了一下似滚水般混沌的脑袋。
展昭伸手抓住桌腿,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衣袖略略滑下,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表层的皮肤炭烤般赤红。
刚立定,周身一个痉挛,又一次跌在地上,脖颈处如同拴了个绳套,越收越紧。
展昭的气息粗重起来,伸手便将衣襟扯开,陡然暴露在夜间清冷空气中的皮肤有片刻适意,但眨眼工夫又是赤红一片。
那情形,似是即便淋上冷水,也会似滴上火炭般转作白烟。
展昭的牙关几欲咬碎,忽地齿上用力,重重咬破嘴唇,齿间瞬间蔓延开的血腥气略略唤回了些许神志,下一刻迅速探手入袖,拈了支袖箭出来,想也不想,一手握了上去。
锋利的箭尖深深刺入手心,尖锐的痛楚让他浑身一震。
方定了定神,门口处突然传来惊呼:“展大人,你、你怎么了?” 好听的女子声音,若是平日里听来,只是脆生生的好听,此刻听来,似是抹上了脂粉,说不出的甜腻,余音袅袅,蛊惑人心。
展昭未及开口,那人竟惊怔着扑了过来,捧起他受伤的手。
展昭只觉女子的馨香味道充满口鼻,低首见到她莹亮发丝与白皙纤细的手指,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拼尽力气一把推开来人,声音沙哑道:“快走!” 姚蔓青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展昭腾的一下立起身来,双目充血,面上神情极是痛苦,忽地攥住她的胳膊,拖起她往门口带。
姚蔓青被他带得跌跌撞撞,急道:“展大人,你听我说……” 展昭哪里还听得进去,恨不得一把把碍事之人扔将出去了事。
姚蔓青惊惶之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展昭趋身过来,忽地被一方帕子迎面蒙住,待要伸手拿开,却被人死死扑将上来捂住口鼻。
展昭怒喝一声,浑身一挣,将那人震飞出去,正待坐起,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姚蔓青挣扎着慢慢坐起身来。
她素日里娇生惯养,展昭这一震,几乎没将她浑身骨架给震碎。
她忍着痛站起身来,将门自内闩上。
慢慢去到展昭面前,俯下身细看,惊诧于展昭竟生得如此好模样,颤抖着伸出手去抚他眉梁,心下忽地有几分安慰:好在,自己并不是委身给那些其状如猴的粗鄙之人。
顿了一顿,她伸手去解展昭的衣裳,不知为什么,这一幕让她想起之前同刘向纨的种种,泪水如珠般滑落。
展昭的呼吸一下重过一下,饶是昏迷之中,眉头仍拧得紧紧的。
姚蔓青动作极轻地帮他除去里衣,手指忽地碰到他起伏得厉害的炽热胸膛。
她的手指冰冷,凉意水一般荡漾开来,展昭忽地睁开了眼睛。
姚蔓青没想到他居然会醒,脑子嗡的一声,半边身体都僵住了。
展昭的眼睛里,再无素日清明,有的只是炽焰漫天。
他一把将姚蔓青拉到怀中,铁箍样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身子,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姚蔓青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刘向纨的脸。
端木翠回到家的时候,刘婶已经拉着公孙策嘀嘀咕咕老半天了,一边嘀咕,眼神儿一边往院中那方青砖砌起的花坛上飘。
“端木姑娘说,这花坛空着可惜,种上些花花草草热闹些,我隔天就给她带来了老多花种。
我怕年轻姑娘家没长性,还特意跟她说:端木姑娘,有些花开得晚,花期长,你得耐得住……” “她笑笑没说话,头天晚上全种下了,第二天白日里倒也罢了,晚上……” 说到此,刘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天晚上是怎么个情况?她本是睡下了,半夜觉得口渴,摸黑穿衣起来去灶房倒水喝,房门刚拉开条缝…… 她看到端木翠就站在花坛前面,微红色的烛光盈盈冉冉,把整个花坛都笼住了。
刘婶觉得很怪异,开始她也没想到到底怪异在哪里,片刻过后,她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端木翠两手空空,根本没有持着蜡烛! 后来端木翠俯下了身,刘婶终于看见那根蜡烛,静静悬在端木翠肩膀偏上的地方。
微红色的烛光像是春蚕抽丝,一丝一丝地吐出来,将整个花坛笼在烛光织就的茧里。
刘婶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她避在门后,目光慢慢移到花坛正中。
她惊诧地发现,所有的花都开了! 当季或者不当季的,紫荆、金钟、慈姑、金鱼草、腊梅、金桂,还有大爿罗盘样碧叶托着的粉荷。
刘婶是没念过书,但常识是懂的,再怎么说,这荷花不应该是院子里一方小小花坛就养得活养得住养得长的。
而且,所有的花都是破败的。
枝叶凋零,藤蔓枯皱,花瓣萎缩,有的从中折损,露出惨白的茎干来。
端木翠忽然动了一动,疑惑地向着刘婶这边看过来。
刘婶吓坏了,身子一颤,居然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门给关上了。
寂静夜里,门被砰地关上的声音,分外刺耳。
刘婶暗骂自己糨糊脑子,紧紧背靠着门不知所措。
惶然间,她听到端木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婶,你别怕。
” 说不怕是假的,刘婶屏着气不作声,自欺欺人地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暗暗祈祷着端木翠快些离去。
过了许久,外头似是已无动静,刘婶这才觉得后背凉飕飕地渗满了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哆哆嗦嗦拉起被子蒙住脑袋,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日光大片大片把屋中照了个敞亮,白日果然是让人心里踏实的,刘婶心定了许多,披衣下床。
花坛里光秃秃的一片,还是松得软软的泥土,莫说是花了,连根草也看不见。
刘婶做好了早饭,给端木翠送过去。
端木翠已经起身了,正将簪子插在发间,见她进来,粲然一笑。
刘婶也笑了笑,笑的同时,她心里犯嘀咕:昨晚那个,不是端木姑娘吧? 她一点也不怕眼前的端木姑娘,非但不怕,心里还透着三分喜欢。
但是昨晚上那个,她真的有点怕。
“刘婶,以后晚上你就不用陪我了。
” 先前是展昭拜托刘婶晚上在端木翠这边留宿的,他的考虑自是周到:端木翠是个姑娘家,一个人住恐她害怕,若是刘婶能陪着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样拜托的时候,怕是没想到端木翠没什么,刘婶是险些吓掉了半条命。
“从那以后,我晚上就不在这儿住了。
”刘婶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 公孙策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一顿,问道:“这里的事,你还跟别人说起过吗?” “没有没有。
”刘婶赶紧摇头,“做下人的,得有张闭得牢的嘴,我在外头从没提过。
姑娘说过开封府的人不是外人,我才跟先生说的。
” 公孙策点了点头,又问:“这些日子,端木姑娘还好吗?我差张龙、赵虎他们来过几次,只是见不到人。
” “那倒是,姑娘很少待在家里。
”刘婶皱着眉头,“展大人刚走那一两天,姑娘无精打采的,连门槛都没迈出过,后来就老往外头跑,有几次,夜深了都不见回。
我还想着给她开门来着,谁知道自己挨不住就睡了,也没听见叫门,隔天起来一看,她就在房里了,也不知怎么进来的。
” 公孙策笑了笑:“端木姑娘是江湖人,行止自然跟一般的闺阁小姐不同。
” “江湖人啊……”刘婶惊讶不已的同时又有几分恍然大悟,“那难怪呢,我听说江湖人都会飞檐走壁的。
” 又聊了聊,眼见天黑下来,刘婶拾掇拾掇也就回去了。
这几日为她的侄女采秀准备婚事,要忙的事情多得数不清。
刘婶一走,公孙策看似毫无心事挂碍的表情渐渐换作了愁眉紧锁,他来来回回不安地踱着步子,时不时伸出手去,按住怀中的一封书笺。
书笺外的封壳纸有些硬,每次按过去,便有挺括的纸声,窸窸窣窣,嘈嘈切切,让他本就烦躁不安的心更加纷乱。
信是姚美人的父亲姚知正写来的。
说是信,倒不如说是状纸更贴切些。
状告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开封府展昭,德行沦丧,恃酒行凶,强暴了姚美人的妹妹,姚家二小姐姚蔓青。
天已黑透的时候,端木翠终于回来。
看到公孙策的时候,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公孙先生,我方才去府里了。
” 去府里了? 公孙策略一思忖,旋即反应过来:“你是去看红鸾姑娘?” 她点了点头,面色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释然:“红鸾已经……我把她接回来了。
” 说话间,她伸手一摊,雪白的掌心中,一粒黑漆莹亮的种子,木棉花种。
公孙策看了看那粒花种,又转头看了看花坛,突然间就福至心灵:“你这花坛里是……” “刘婶跟你说的吧?”端木翠一点就透,“也不全是。
” “不全是?”公孙策目中露出疑惑之色。
端木翠眉头微颦,似是思考着该怎么说才能让公孙策更明白些,顿了一顿,才道:“我先前有一次出外散心,在外耽留得久了些,回来时已经很晚,路过一条巷道时……”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摹自己遇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公孙先生,我虽然在冥道失了法力,但是似乎又不尽然,我对某些东西的感知,总是要超过常人许多……” “莫非你在那巷道遇到了鬼?” 时至今日,怪力乱神、妖魔山精,公孙策谈来,终于如拈纸笔,无惊无怖。
“也不是鬼,是打散了的三魂六魄。
换言之,即便已成了鬼,还被别有用心之人打散了魂魄,七零八落,无法聚合,也无法投胎,当然,也不会害人。
” 公孙策了然。
“我不想多事再去追查她们身前之事,只想做件功德,将她们的魂魄散片一一找回,以种子育其命,让她们在此静静休养,秉受日月精华。
待她们魂魄养成之时,送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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