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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宝被唤醒,随着提灯的宫人匆匆穿过延祚宫后殿的游廊时,正下了漫天漫地的霜。
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流下,一错眼,就觉得四处都被泼湿了。
那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
阿宝不由提了一下长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眼神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
在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
她们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却似不触地,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挲的悉索声,没有铛环撞击的声音。
宫灯和树枝都在摇摆,铁马正在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
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的声音。
这景象她定然是在何处见过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过相似的情景,她才会觉得如此的熟悉。
她竭力的回想,无奈思想不起。
或许这是从前的梦魇,或许此刻仍在梦中。
她试着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阵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
这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
梦中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势的意思。
这条路是走不尽的,梦境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看不清楚。
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的事情?虽说是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正在露齿狰狞而笑。
它们的眸子,也泛着冰冷的白光。
在这座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眼睛。
秉灯的宫人回过头来笑道:“顾娘子,当心足下。
”阿宝竟生生吓了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
”阿宝自觉一心跳得飞快,竟同恶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的便停下了脚步。
那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娘子,何事?”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住没有几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温柔敦厚,待下甚为宽和。
是故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娘子想是方才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劲来。
若不是殿下宣诏,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敢带着娘子半夜里出来走动么?”阿宝扯动嘴角,勉强笑笑,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长,也容易睡得魇过去。
殿下可是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那宫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请娘子过去呢。
”阿宝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只是提裙上了玉阶。
那宫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太子素来宠爱于她,是以她也并不将承恩奉诏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心内不过暗觉艳羡而已。
阿宝却悄悄从鬓边摸下了一只短短金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
片刻后再回首一望,天地间却仍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中,洋洋暖意便又扑面袭来。
阿宝方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香风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
一时头晕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太子穿着一袭白色中单,半散着头发,赤足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便似深渊中攀出的一枝妖异白莲。
自家的身上却层层累累,竟似与他隔了两季一般。
阿宝悄悄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妾给殿下请安。
”定权却没有理会她,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定窑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香脂。
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犹自丝丝缕缕牵连不清。
定权说不出的耐心,静静等着勺沿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细放入了香炉中的云母隔片上。
又停了片刻,这才合上了炉盖。
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
阿宝偏着头看他,太子在写字的时候,读书的时候,点茶的时候,做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执拗了,便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
这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顽意,世间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顾。
阿宝只觉得这副模样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不由想笑时,一眼瞥到了那炉盖上的金狻猊,却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兽首,止不住一哆嗦,便默默低下了头去。
定权舒了口气,这才回过头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会起来?在这里还穿这么多,宽宽衣,不觉得热么?” 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悦,阿宝也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了身来。
定权笑道:“你坐吧,我没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摇头道:“也没有。
”定权点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 阿宝知道太子一向惯用的印纂香、凝和香和牙香,君香多是沉香,臣佐使也不过数味,形制则多是香饼、香丸和花样。
像这种蜜膏状的香方却是极少使用,摇了摇头,道:“妾才识浅薄,不辨名香。
” 定权笑道:“君香还是黑角沉,用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制赤色。
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盏。
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入砂瓶器,窖藏,时越久越佳。
——这是我刚到西苑时亲手调好收存的,这次顺便叫人取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吧。
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不用他说,香气蔓延,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 定权道:“这个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没有什么珍稀香材。
只是等待的这 些时间,是不容易的。
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 他走近了一步,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 他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地哑下去的,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的叹息。
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
阿宝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
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仲间,身上的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坠落地面。
定权再次叹息道:“阿宝,我和你,也是一样。
” 不过是一句话,阿宝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花香,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
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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