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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养心殿回来,内务府正在清点祭祀用的香,外头运进来,铺满了整个大院。
头顶是煌煌的太阳,灼热燎烤着那些沉香饼、速香块,刚进胡同就闻见一阵浓烈的香气。
述明因为颂银能独当一面了,渐渐放手把事都交由她办。
天太热,自己搬着茶壶摇着折扇,站在廊庑底下旁观。
颂银忙进忙出,直到申正才结束,一抬头满脸的汗,原本白净的皮肤也被燎得发红了,背上一阵阵往外散热气,头昏脑胀。
她阿玛还在说风凉话,“年轻轻的,就是要吃得了苦。
老话怎么说来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 颂银回值房洗脸,不想理她阿玛了。
这么大热的天儿,他就是帮个忙,她也不见得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的。
佟家没儿子,阿玛训练起闺女来毫不手软。
她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女孩子那几天总有些不方便,她阿玛一点儿不懂,大事上知道给她挡驾,小事上极尽偷懒之能事。
她平常是没有任何怨言的,可不停的遇到事儿,身上又不怎么舒称,就觉得满心的委屈,没处发泄。
她感到累,肚子疼,想休息休息。
可是又惦记晚上郭贵人验喜的事儿,弄得进退维谷。
心里像猫爪似的,她阿玛还在边上絮叨,她就忍不住要发火了,“您别啰嗦了,我全干完了您还嘞嘞嘞。
您怎么不帮我一把?我都快累死了。
”下面又像泄洪似的,她恨不得就地躺倒再不动弹了。
述明愣了下,爷俩感情很好,金墨死后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银子身上,她也是个聪明知礼的孩子,只知道闷头学,从来不抱怨。
这回是怎么了?说他嘞嘞嘞,他又没中风,嘞嘞什么啊?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他干瞪眼,“你阿玛年纪大了,偷回懒,你还计较上了?” 颂银情绪有点不受控制,带着哭腔说:“您不知道我怕热?还让我一个人干,您是不是我亲阿玛呀?” 述明觉得这丫头有点无理取闹,“我和你说过,别样样亲力亲为,底下有杂役有苏拉,你顶个大日头忙活什么?” “让人瞧着,佟家爷俩一个喝茶,一个打扇子,活像土地爷?”她越想越委屈,摊上这么个活爹,她冤死了。
于是哭着说,“您知道我天天要担多少事儿?一会儿这个主儿,一会儿那个主儿,连牙疼都叫我,我成什么了!回来您还这么着,眼看我要淹死您也不拉我一把,等我像金墨一样蹬腿去了,您可就消停了。
” 这下子述明真生气了,“你再胡唚,别以为大了我就收拾不了你了!这话该说吗?你死你安生了,我一气儿没了两个,我还活不活了?” 述明的关注点一下转到死活上去了,金墨的早殇对他来说是伤痛,如今的银子比她那时候更兢业,所以她口没遮拦咒自己,比指着鼻子骂他还让他难受呢。
不过爷俩吵架本来就没什么章程,述明也反省,孩子可能真是太累了,天热火气也旺,不能全怪她。
他只好让步,“成啦,阿玛把事儿都推给你,忘了你能不能承受了。
今儿你回去,不要你上夜了,有什么我来挡着,你踏实睡一觉,明儿火气就没了。
” 她自然也想走,可晚上的事怎么料理呢?她扭脖子在肩头蹭了眼泪,“对不住您,我刚才对您乱撒气了。
” 她还知道自己错,不过语气里听得出,检讨得并不深刻。
述明不计较,摆摆手表示算了,都过去了,“收拾收拾,早点儿下值吧。
” 颂银给热得心慌气短,坐在圈椅里休息了半天不肯挪窝。
往外看了眼,就近没人走动,便把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他了,“我怎么走?万一皇上问我怎么办?” 述明嗐了声,“没事儿,我在呢。
我是你阿玛,什么时候父女分家了?夜里蔡和送牌子我就去,说你病了不能当值,回去歇两天,算是避一避吧,别杵在风口浪尖上。
” 颂银静下来想想,阿玛再会偷闲,到底是自己的亲爹,只有他才这么向着自己,刚才和他置气是不应该了。
她吸了吸鼻子,“您自己也留神,我这会子想起主儿们怀孩子生孩子我就怕。
万岁爷也不知是什么想头,我怕他存着隔山打牛的心思,您瞧能推的都推了吧,别把自己圈进去。
” 述明说知道,“别啰嗦了,赶紧走吧。
” 颂银站起来,一阵阵发晕,重又跌坐了回去。
转头叫来一个小苏拉,吩咐他,“上侍卫处找容大人,问问他什么时候下值,我邀他一块儿走。
” 苏拉领命去了,述明大感惊讶,“万岁爷说什么了?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如今两边都让她和容实处呢,不管怎么样,样子都得做一做,起码不能不顾圣命。
她说:“万岁爷表态了,将来我和容实大婚,他要随份子。
” 述明吸了口气,不能说是坏事,但也绝对称不上是好事。
就像个线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
佟家在中间,一头连着皇上,一头连着豫亲王,两头都想拉拢他们,也都有借着他们牵制对方的意思。
所以说乱,颂银是个小子倒好了,可惜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弱势了,难免要被搅合进去。
他点了点头,“你自己拿捏分寸,阿玛信得过你。
可要是不愿意,也不能逼自己。
你告诉我,咱们再想法子,不能为了他们斗法,把你的一辈子搭进去。
” 颂银勉强笑了笑,“阿玛,容实没您想的那么坏,真跟了他,我也不亏。
” 述明觉得她是为了宽他这个老父的怀,才有意这么说的。
容实是不错,可婚姻一旦和政治沾边,味道就变了。
现在可以听主子的指派结亲,将来就可以听主子的指派纳妾。
家里老太太和太太似乎很喜欢容实,自己对容实的印象也很好,要没有皇上和豫亲王的参与,真可说是门好亲。
他想让颂银好好斟酌的时候,苏拉跑着来回话了,说:“容大人知道了,请小总管稍待,到了下值的时候他来接您。
” 颂银人有点儿虚,抬手一摸额上尽是冷汗。
她自己知道是什么毛病,在宫里不好意思瞧太医,打算忍一忍,回家喝碗生姜红糖水就好了,便打发她阿玛,“您忙去吧,我大概要发痧了,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 述明啊了声,“我叫个宫女来给你刮痧。
” “不用。
”她崴身倚在案几上,阖着眼说,“我歇会儿就好了。
” 述明不放心,叫了个人来陪着她,颂银心里也着急,似乎是一阵比一阵厉害了。
先前让苏拉找容实的时候以为自己没什么,谁知道病势来得凶,隔了两刻钟,情况大不如前。
怎么办呢,是不是让人回一声,改天再叙话?她刚想唤人来,容实已经到门上了,倚门一笑道:“怎么着?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颂银是个很倔强的人,她的软弱一般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露。
就算她对着他哭过,上回被虫子咬后又让他帮忙查看过,一样不能改变她要强的心。
她站起来,装作神色如常,衣裳也不换了,边走边道:“您上回你给我抹唾沫,我不知好歹发火了,是我不好。
今天想和您陪个罪,望您不要记恨我。
” 女人耍小脾气,那有什么。
容实温吞笑了笑,“多大的事儿,值当你惦记这么久?我就是委屈,前阵子你都不愿意搭理我,这是为什么?” 颂银走出值房,看晚霞如血,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不想让你为难。
” 有她这句话,反而比那些客套的解释更让人舒心。
谁都不是傻子,原本他对她很有好感,却因豫亲王的参与陷入了僵局。
好好的,做什么媒?宣告佟佳氏是他的包衣,他要想和颂银有点什么进展,立刻就归顺到他门下了么?爱情固然重要,信仰却是不容亵渎的。
何况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还称不上爱情,充其量是朦胧的一点心动罢了。
他们四年之中没什么交集,但他经常会看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乾清宫,走过隆宗门。
女人穿曳撒,要的就是那股劲儿。
他出生在书香门第,虽然向往诗情画意的温婉,但相对于颂银的昂扬大气,还是后者更令他爱慕和宾服。
十四岁的时候牙尖嘴利,十八岁的时候一肩挑起半个内务府,这种事不是人人能做到的。
原先他是不待见她阿玛类似于下套的手段,现在反而有些感激他了,要不是如此,他和她大概没什么机会扯上关系。
家里催娶亲催得急,他想来想去娶生不如娶熟,如果彼此合得来,把她迎回家也是不错的交代。
他一霎儿辰光动了这么多想头,颂银完全不知道。
她就是肚子疼啊,疼得眼冒金星。
可一个女孩儿家说肚子疼,以容实的脑子大概会着急给她找茅房吧!这太丢人了,又没法和他解释,到时候弄得不上不下的,像什么话!她只有生忍着,一步步艰难地往西华门走,脊背还得挺得直直的,唯恐被他看出什么来。
他在后面追着,赶上来和她并肩而行,看她的脸色似乎不大对,试探着问:“妹妹,你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呀?” 颂银吸了口气,“被您看出来了?是有点不舒服。
”小腹牵痛最难熬,整个人像被一根线吊住了,迫使她不得不弓腰。
她鼻尖上沁出汗来,咬牙硬扛,“我本想和您说两句话的,看今儿这情形,想是不能够了。
要不您先回去吧,我明儿再找您。
” 他蹙了眉,“你肚子不舒服?” 颂银红着脸说:“不是。
” “不是怎么成罗锅了?” 她实在说不出话来了,猛地一阵恶心,蹲在道旁吐起来。
他在边上干着急,“怎么了?”她回了回手,示意他远离。
她以前来月事偶尔也会这样,上吐下泻,简直要掉一层皮。
今天运气真不好,她下半晌就有些担忧,没想到果然发作了。
这回狼狈的模样又被他瞧见了!她身上难受,脑子还是好使的。
一面吐个没完,一面哀叹。
等差不多了,想站起身,惊觉手足无力,浑身发冷。
脚下一拌蒜,就朝后仰倒下去。
容实是练家子,反应也是一等一的,见势不妙伸手接住了她。
她这模样是大大的有恙了,他忙扣她的手腕把脉,寒湿凝滞,血海泻溢……他讪讪问她,“信期到了?” 颂银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连这个都懂?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怀里呢,便试图挣扎,结结巴巴说不是。
容实觉得女人有时候就是别扭,病了就得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这种症候靠忍什么时候是个头?不保暖,不喝药,三天都好不了。
他回头看了眼,西华门外有佟家的小轿,两个轿夫正探头探脑踮足眺望。
他也没多想,打横把她抱了起来,“钱粮胡同比补儿胡同近,去我家吧!我打发人给府上报个信儿,不管怎么样,先过了这关再说。
” 颂银心里不愿意,可是中气不足,很艰难地才吐出几个字来,“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命都快没了。
”他抱着她健步如飞,这时候真没空感慨什么暖玉温香,他被她那张白过宣纸的脸吓着了,看她病势汹汹,万一耽搁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颂银精疲力尽,连眼皮子都掀不动,任他送进了轿子。
耳边隐隐响起他的嗓音,大声说:“上学士府,救你们二姑娘的命。
要跑得快且稳,回头爷重重有赏!” 那两个轿夫一听,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小轿上下颠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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