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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春天,易珠初选为女巡,是周贵妃的长女义阳公主的侍读,曾在遇乔宫住过好些日子。
她的“当年”,应是当年。
当年我有多么钦羡遇乔宫,今日就有多厌恶。
我淡然道:“周贵妃是道家中人,宫室不够华丽,是因她尚简朴,又不是太宗皇帝不爱她。
这皇城还空着呢,以后年轻的妃嫔会越来越多的——” 易珠忙道:“姐姐新婚,何必说这个?” 我笑道:“我并非担忧失宠。
我只想一直活着,直到那孩子长大。
” 易珠道:“姐姐又不是以色侍人,以姐姐和陛下这么多年的情分,只要稍稍用心,自然不往不利。
” 我一怔:“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易珠笑道:“完璧归赵罢了。
” 我这才想起,咸平十八年自掖庭狱出来,易珠来漱玉斋向我倾诉无宠的苦恼,我似乎是对她说过同样的话——稍稍用心,无往不利。
天下事都怕“用心”二字,这个道理谁人不知?然而扪胸屏息,我的心究竟在哪里? 我打趣道:“只要妹妹当年的烦恼,没有完璧归赵就好。
” 易珠撇一撇嘴:“都八九年了,姐姐还笑我。
” 待绿萼换过茶点,我便问起宫外之事。
易珠道:“朝局尚算平稳,陛下正筹划着来年征讨荆州。
”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
” 易珠拿起一枚百果糕,将将挨近唇边,沉吟半晌,忽又放下。
“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也不知吉凶如何。
我若说了,姐姐可不要着急。
” 我笑道:“何事?” 易珠道:“参知政事施哲,被几个言官参了一本,当朝脱冠待罪。
”绿萼端着空茶盘正走到门口,听见易珠这样说,不由好奇心起,站住了细听。
施哲素来忠正敢谏,清廉不阿,多年来剖断狱事,无一称枉。
历经两朝,万民敬仰。
虽只三十五六的年纪,两度为参知政事,却也无人异议。
新君甫一登基,便被两个小小的言官当朝参奏,确是蹊跷。
我冷笑道:“施大人因何事被参?” 易珠道:“听说施大人的妹夫犯了法,施大人轻判了,因此被参徇私。
然而刑部与御史台查了《刑统》,施大人按律审判,并无徇私。
论理这三个言官要被问个诬谤宰辅的罪名,谁知他们又寻了当年施大人判过的一件陈年旧案出来……” 我顿时明白过来:“当年那件案子判得很重是不是?” 易珠叹道:“是。
我记得很清楚,那件案子是太宗皇帝示意重判的。
然而口说无凭,施大人也不能归过于太宗。
相较之下,他的妹夫的确是轻判了许多。
” 南窗的日光照在背上,一片寒芒。
高旸时常来陪伴我,我却还要从易珠的口中得知采薇的近况。
“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易珠道:“圣上将施大人降为幽州刺史,这几日就要上任了。
” 我蹙眉道:“竟不准他在京中过新年么?” 易珠摇了摇头:“泰宁君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好在只是贬官,好歹是一方大员,倒也不算什么。
”见我默然,又嘱咐道,“我知道姐姐与泰宁君交好,我劝姐姐还是别理这事,坐稳自己贵妃的位子要紧。
” 我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我即使想理会,也是有心无力。
” 易珠道:“怪只怪姐姐当初太洁身自好,那么多夫人小姐前来巴结,姐姐都不冷不热的。
否则以帝师的威望与贵妃的地位,总可以寻到为施大人说话的人。
” 我冷笑道:“施大人是参政,位同副相。
小小的言官,怎敢贸然弹劾宰相?妹妹想一想当年的封司政便是。
” 咸平十三年春,高思谚亲征,夷思陆皇后监国。
陆后授意当时的言官之首——司纳苏令弹劾封司政,令高思谚回朝后不得不流放了封羽父女,又将他的妻子斩首,直到咸平十七年方才赦回。
苏令特意在弹章上署上了陆后的外甥吴省德的名字,令朝野皆知,封司政的败落乃是皇后有意为之。
今日之事,与当年何其相似,连苏令这个人,都不曾变过。
易珠恍然道:“姐姐是说——” 不错,正因高旸痛恨施哲揭发朱云,故此将他贬官。
贬官算得什么?怕只怕幽州山高水远……我不敢再向下想。
只听易珠道:“姐姐是怕五王之祸……”我点了点头。
忽听绿萼问道:“什么是五王之祸?” 绿萼忽然插口,易珠不禁注目。
但见她满目焦急,虽然奇怪,仍是答道:“五王乃是兵谏武则天、兴复李唐江山的五位功臣——张柬之、敬晖、崔玄暐、桓彦范与袁恕己,这五人都被中宗李显封了郡王,但不久就被贬为各州刺史、司马。
敬晖、桓彦范与袁恕己在途中为武三思所害。
” 绿萼呆了片刻,泪水夺眶而出。
她抛下茶盘,掩口而泣。
易珠更是诧异,正待询问,绿萼已奔了出去。
我这才恍然大悟。
绿萼跟随我多年,我明知她情有独钟,却总是忘了问起。
原来她念念不忘十数年的人,竟是施哲。
必是当年于掖庭狱待审,在与世隔绝的孤寂与绝望中,情根深种。
可惜施哲无意纳妾,绿萼的这番情义,终究也只能藏在心中。
问与不问,答与不答,都是逝水流风。
易珠也渐渐明白过来,不禁尴尬:“早知便不告诉姐姐了。
” 施哲是在替我受过。
我埋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掌心一片浓香白腻,胭脂香粉的气息,堆涌在鼻端,分明是血腥恶臭。
施哲官声甚好,高旸当然不会降旨取他的性命。
然而这天下有的是希慕皇帝不可告人之意图的龌龊小人,何况以高旸的心性,又怎容他好端端地去幽州上任? 我心痛已极,于指缝中望出去,自己的影子遍地乱转,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悲怒之气在胸中鼓胀嘶鸣,我忽然跳了起来,抓过架上的承影剑。
龙吟细细,剑气如霜,榻上的红木案几被无声地剖成两半。
吧嗒,吧嗒,一左一右,各自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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