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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我“回京”听闻城中变故,当即往朱云的坟墓看视。
自午至晚,我在朱云的墓前尽情痛哭了一场,算是尽了这些年的姐弟亲情。
朱云十三岁时,便独力查清了父亲遇害的真相,以他的才智与勤奋,本当前途无量。
如果他一直是当年那个明朗孝义的少年,那该多好。
我不饮不食,直站到天黑。
这里是仁和屯的槐树林延伸出来的一带荒地,朱云就葬在几株大槐树之间。
因是弑君的罪人,母亲和高曈不敢立碑,只在槐树上刻了标记,系了白麻。
风吹槐香,草虫轻唱,树影婆娑,星空璀璨。
朱云长眠于此,也不枉了。
站得累了,正要回仁和屯,忽听远远有马蹄声传来。
因在野外,怕是歹人盗匪,小钱连忙拿出两柄早已上了火药和弹子的短铳,一柄交给我,一柄藏在自己袖中。
马蹄声越来越响,众人俱是惊疑不定。
星光浸透了林子,迷雾幽蓝,十几个黑影在林边下马,草声沙沙,似游蛇吐信。
声音越来越近。
我秉烛端立,将铳藏在宽袖之中。
为首之人转过一棵大树,烛光缓缓照亮他清俊冷毅的眉眼,原来是高旸。
我听见众人松了一口气,小钱悄悄将火器又塞回了包袱。
高旸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劲装装束的随从,他一摆手,众人都在树后站定,不敢近前。
我屈一屈膝,低头退在一边。
高旸脱去黑色的斗篷,但见内里是一件雪白的长袍,星光泛着幽幽冷光。
小钱上前,递上三炷香,高旸亲自在烛火上点着了,俯身三拜,这才走到我的面前。
高旸原本神色冷峻,待见到我满脸泪痕,双目红肿,面色方稍稍缓和。
然而口气仍是生硬而不满:“玉机,你回来了。
” 我垂头道:“也是今日才从青州回城。
” 高旸忽然捏住我举着青瓷小烛台的左手,把烛火猛然向上一移。
火苗一歪,热力四散,险些燎着了我的眉毛。
我把脸向后仰一仰,错愕不已:“殿下——” 高旸借着烛光细细打量我的面孔,冷冷道:“你哭得很厉害,却并不伤心。
” 因右手袖子中藏着短铳,单凭左手,我挣脱不了他攥紧的五指,不一会儿,手背与掌缘已微微泛青。
我忍住疼痛,淡淡道:“殿下所言甚是。
朱云弑君,我只有痛心,并无伤心。
” 我与高旸隔着烛光默然相视,渐渐的,他的眸中竟浮上薄薄一层雾气。
他低头看了看我的手,这才松开五指,颤声问道:“是不是你?” 我不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高旸暴怒,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切齿沉声:“是不是你——藏起了证物,告发了朱云?” 我丝毫不惧,迎着他几欲噬人的目光,冷冷道:“殿下既然问起,我也不敢隐瞒。
我忝称神断,却不能亲身查实弑君之案,日日焦心痛悔。
我倒是想告发那弑君的罪人,奈何身受重伤,陷于王府,根本无力查证。
倘若我手中证据确凿,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告发朱云!为先帝,也为我朱氏满门的性命!” 好一会儿,夜风稍稍吹冷高旸的怒火:“当真不是你?” 腕间留下五个青紫的指印,开始肿胀发热。
我理一理袖口,微微一笑道:“殿下若怀疑我,何不一刀杀了我。
” 高旸道:“我不杀你。
”说罢一指小钱,“将此人带回王府!” 两名随从当即从树后大踏步走上前来,将小钱的双臂死死扭在背后。
小钱痛得皱起眉头,挣扎着不被拖走。
府中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激起林中枭鸣,凄厉如鬼魅长笑。
绿萼眸中闪出惧色,忍住泪意无助唤道:“姑娘……” 高旸擒了小钱,倒并不似刚才那样气急败坏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要将他带回京去盘问一二,望你不要反对。
” 我早知必有这样一日,心中早有预备。
我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身前一尺之处。
高举烛火,仰面凛然,“无凭无据,殿下不能随意私刑拷问。
” 高旸被热气逼得退了半步,连连冷笑:“当年太宗常常拷问你身边的人,如今换了我便不行?我偏要问。
”说罢转头道,“将他捆起来!” 我喝道:“且慢!”两名牵了绳索的随从一呆,目光在我与高旸之间一转,双手便都沉了下来,“殿下要私刑拷问,先拷问我好了。
” 高旸笑道:“我从不拷打女人。
”左手一挥,那两人已将绳索套上了小钱的脖子。
我向小钱道:“你把衣裳脱了!”小钱正被人扭着,闻言挣扎得更加厉害。
四人费力地拉扯着,一面望着高旸。
见高旸无动于衷,我忍住拔铳的欲望,冷笑道:“殿下就不准我分辩几句么?” 高旸注视片刻,手指微扬,四人这才放开小钱。
小钱松了松双臂,麻利地脱去上衣,露出前胸后背一大片纵横交错、又长又深的鞭伤,是用熟牛筋穿了铜钱浸了油制成的长鞭抽打所致,是咸平十八年夏小钱在掖庭狱熬刑落下的创痕。
枭鸣此起彼伏,星芒砧人肌肤。
长长的鞭痕似密密的小蛇爬满了小钱的身子,泛着森冷诡秘的银光。
众人低呼起来,高旸的四名随从都看得呆了。
我举着烛台,绕着小钱缓缓一周,将高旸的四个随从都逼退了几步:“殿下看到钱挺身上的疤痕了么?殿下可还记得咸平十八年六七月间,太宗因何怀疑我?钱挺因何受掖庭狱的酷刑?他苦苦熬刑,抵死不言,究竟是为了谁?!若他稍稍软弱,殿下今日焉能站在此处拷问他!?如今大事未竟,就要相互猜忌,兔死狗烹了么?” 高旸微微动容:“大事未竟?” 我举着烛台再度走到他身前一尺之处,轻声道:“殿下亲赐的砒霜,大长公主虽然死而无憾,殿下心中却痛苦异常吧。
”高旸被我说中了心事,唇角一牵,转过了目光。
我又道:“大长公主为谁而死,因何事求死,殿下与我心知肚明。
钱挺虽微不足道,也是为殿下熬过酷刑的,殿下何忍一再拷问?”高旸念及往事,眸光一颤,始终闭口不言。
熙平死了,我至少可以在朱云的墓前痛陈他姑侄二人的罪恶,一抒心中多年的抑郁。
我不屑道:“其实殿下当多谢那告发之人才是,若不是他,殿下一辈子都背着弑君的嫌疑,即使禅位,也必引致反叛,倒不如现在这样清楚明白。
”说罢靠近半步,压低了声音,“李太后女流之辈,在朝中素无经营,母家又无人,假以时日,定然禅位于殿下。
殿下何不忍耐些时?还怕不能遂愿么?” 高旸双手抬起,似乎想扶住我的腰身。
众目睽睽之下,终是忍住。
他退了一步,双手垂握:“那人害死了你亲兄弟,你竟全不在意么?” 他退一步,我便进一步,始终在他身前一尺之处,连烛光也恰到好处地照亮他痛苦矛盾的脸。
我幽然道:“殿下错了,分明是殿下害死了朱云。
若非殿下深思熟虑,怎会处置得如此迅疾?殿下于公审之前,当真对潜藏的敌意一无所知么?殿下一再派人监视我、跟踪刘钜,却为何不派人好生查一查究竟是谁泄露了先帝驾崩的消息,以致朱云的行藏早早暴露?我在宫中三月,宫中甚是平静,掖庭狱空空如也,殿下为何不在那时刑讯?可怜我为了防备信王府与掖庭狱的刑狱,煞费苦心呢。
” 高旸双唇微动。
不待他说话,我愈加轻蔑:“自然了,殿下害怕逼得太紧,暗处那人会随时发难。
如此一来,倒不如等他先动,便可毫不留情地杀了朱云,洗清弑君的嫌疑。
如今又有大长公主出面自承其罪,殿下废曹氏,赐死大长公主,果然是大义灭亲的好皇叔呢。
”高旸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道,“朱云是为殿下的皇位而死的,殿下当尽快登基,方不负朱云以性命相酬。
”说罢缓缓站定,仰面露出星光一般灿烂宁和的笑容。
高旸凝眸半晌,终于挥手令四名随从又退到了大槐树之后。
绿萼哭着奔上前,为小钱穿好衣裳。
高旸索性不再隐瞒自己多年的意图,问道:“既如此,你是赞成?还是怪我?” 我敛容道:“殿下费心周全了我朱氏一门的性命,我还没有道谢,怎敢怪责殿下?”说罢行了一礼,恳切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 高旸想扶起我,伸出双手又缩了回去。
泥土腥气被烛火蒸腾起来,我的视野中只有湿漉漉的石藓和两株鲜红而圆整的毒菌草,一条小小的红黑相间的蜈蚣,贴着我的绣鞋蜿蜒而过。
枭声渐没,虫声复起,周遭又恢复了平静。
我是真心地感谢他,亦耐心地等待他的裁决。
良久,他终于说道:“请起。
” 我站起身,依旧举烛与他坦然相对。
高旸道:“香就要燃尽了。
”说罢接过我手中的烛台,与我并肩上前,重新燃香而拜。
众随从都上前来,环绕在我们身后,团团拜过。
高旸将烛台塞回我的手中,默然凝视片刻,转身接过漆黑的斗篷,掩住雪白的哀思,再一次撕开幽蓝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马蹄声消失殆尽,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袖中的短铳往草地上一抛。
我只觉浑身酸软,倚着绿萼方才站定。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小钱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地叩头不止:“奴婢多谢君侯救命之恩。
”众人都喜极而泣。
我连忙扶他起来:“从前在宫里,我人微言轻,实是无力庇护你们。
今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让信王将你带走。
”小钱只是跪着不肯起来。
绿萼流着眼泪笑道:“你再不起来,姑娘就得在这里过夜了。
” 小钱这才抹着眼泪站起身来。
绿萼忙带领众人收拾物事装车。
小钱劫后余生,仍是不免担忧:“难道信王这便相信了君侯么?” 我叹道:“不是相信我,而是‘虎狼当路,不治狐狸。
先除大害,小害自已’[91]。
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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