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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廿二年•春•上海(2/3)

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

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

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

不,三个人。

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霄。

” 重要的是凌霄大舞台。

好不容易才踏上凌霄的台毯呢。

三天后,他就知道,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霄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霄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只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

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会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

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给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与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闻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

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

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段小姐请多指教。

”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

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 “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宵夜去。

她在汽车上。

”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

”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 “……我不去了。

” “开玩笑。

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

”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干么?也不外是门面话。

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

他也无愧于心。

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

我不去了。

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

”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

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埗到的外人,不识好歹。

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

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

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宵夜去。

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

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

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

”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挟给他。

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宵夜吃得痛快。

”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

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

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支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宵夜去。

” 因是金先生请的宵夜,谁也不敢推。

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

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

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 “这名字好。

”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 “谢金先生的照应。

”怀玉马上道。

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

”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 “我才不图呢。

我什么都有。

”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 “得了。

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

段小姐怎的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

史仲明看风驶,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

不是段小姐给改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地笑,暧昧而又强横。

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

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

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生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 “好好好。

”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 果然有吹牛拍马的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

兵来将挡,暗藏春色。

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

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

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

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绝不会跌的。

因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

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 金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

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 送段小姐的是斯蒂庞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薰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

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底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

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

一点也不委屈,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

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

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

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逼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

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兽,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

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

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

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萝般缭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

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吗?谁也不欠谁。

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

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瘾。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

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娼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

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堃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

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

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着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

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 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

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茶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顶了鸦片瘾。

众人吁一口气。

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

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

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

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锢”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

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

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

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憔悴了,更适合自杀。

大伙只好听她的。

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形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

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个败落的大家闺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

她贃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

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

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

只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

先要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

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

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递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

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

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

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

我是多么地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

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

段娉婷的泪终流下来了。

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

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

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

在盐铺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

啊。

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

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了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麕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

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

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

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干了什么。

自己这个作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

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好像马上便已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

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

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扣,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

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

有人交头接耳地: “又来了?真自杀上瘾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

扶着她,搂着她。

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 怀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

你陪我聊聊。

” “我要上夜戏呢。

你多休息。

”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

”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

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

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廿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

也许需借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

唐怀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内进之后,便一直耽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座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

他无辜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绯绯如女人的肉。

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

一掀,有篇访问的文章: “……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

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

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

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莺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齐、有规律。

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

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

晚间甚少出去宴会,不过十时左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日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

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

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

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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