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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湘怡来说,生命变成一连串苦恼和哀愁的延续,不知多久以来,岁月里已没有欢笑,没有快乐,也没有甜蜜和温馨了,最让人心灰意冷的,是每下愈况的生活里,连一丝丝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来。
嘉文整个人都变了,她再找不出当日自己所迷恋的那个男人的些微痕迹。
赌博竟能将一个人的本性完全扭转,嘉文的暴戾、粗鲁、冷酷……日甚一日,湘怡、对嘉龄、对杜沂,甚至对那两个尚不解事的小女儿,他都粗暴无情,他只认得扑克牌,只知道同花顺和富尔豪斯。
而且,最糟的,他已丧失了人性的尊严和羞耻心,只要弄得到钱,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们诈骗,冒充杜沂的笔迹开支票,甚至于家里的电唱机、收音机都偷出去卖掉,用得来的钱到赌桌上孤注一掷。
在做人上面,他认输了,在赌桌上,他却永不认输。
“倒霉不会倒一辈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顺,就可以把输的全赢回来!我输掉那么多,怎么能这样认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干!”他不断地“翻本”,不断地等霉运过去,杜家就在这种情况下陷入了穷困潦倒的绝境。
真真两岁半了,念念也满了周岁。
杜家早就卖掉了三轮车,辞退了车夫。
最近一年来,他们又卖掉了电话机、冰箱、唱机和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
最后,湘怡被迫出去教书,艰苦地维持了一阵,连在杜家服务将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地辞退了。
阿珠含着眼泪不肯走,对杜家,她也有许多留恋和感情,提着小包包,她站在花园里,依依不舍地对湘怡说: “太太,你少给我点工钱也没关系,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钱,杜家也无法负担。
终于,阿珠还是含着泪走了。
小真真牵着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泪汪汪。
阿珠走了之后,湘怡变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课,中午和晚上赶回家来做饭,杜沂也跟着忙,成为孩子的保姆。
创了一辈子的事业,没想到老来眼看它败尽败光,弄得自己六十几岁还为生活操劳,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
嘉龄对父亲和嫂嫂如此放纵嘉文,大为不满,坚持应该告到刑警总队,让他们把这个赌窟破获,不该怕嘉文受伤就一再容忍。
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劳苦,她于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观,诚心想学一技之长,也谋个工作贴补家用,于是,她开始去学打字和速记。
但,生性洒脱的她,实在没有定性好好学,对家事她也做不来,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里诅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来,两个人就会吵成一团。
杜家在这种情况下,凄苦地度着日子。
连日来平静无事,但,每个人的情绪都低郁阴沉。
湘怡整日整夜胆战心惊,担心着将有大祸降临。
这些日子,嘉文一直没有回家,嘉龄整天咒骂,没过惯贫穷生活的她,显然已不能适应这份生活,因此,对嘉文的不满也达于极点。
湘怡冷眼旁观,暗中害怕有一天,这兄妹二人终会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两封信,寄自同一个地方——美国纽约市。
一封是可欣寄给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给杜沂的。
把雅真的信交给了杜沂,她拿着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时间,她竟没有勇气拆信。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可欣通信了。
可欣,可欣,料想他们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温馨,而自己呢?握着信封,她沉吟良久。
一直到忙完了家务,两个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静,她才拆开可欣的信。
湘怡: 我无法责备你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因为我也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想想看,我们上次通信还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时候,现在念念该满周岁了,是吗?怎样?你们好么?寄张全家福给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张给你们。
你看,纪远是不是变了很多?穿上西装的他和山中野人装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对打领带还觉得不自在呢!我那两个孪生儿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羡慕你那一对小女儿,我被男孩子烦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张彩色的、四寸大的照片,凝视着照片中的纪远和可欣,这张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里照的。
纪远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当年的潇洒气质。
可欣微笑得很甜,依旧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似乎显得更年轻和漂亮了。
两个大约两岁大的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坐在草地上面。
真的,孩子是纪远的缩影,除了长得像纪远之外,连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态都像纪远。
雅真靠在一边的一张躺椅里,手中拿着编织物,样子很安详,很满足。
这真是一张标准的、幸福家庭的写照,连那对孪生儿都值得人羡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样!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地叹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来: 算算看,我们到美国已两年半了,离开台湾的时候,曾有三年归来的愿望,而今却渺无归期。
纪远在公司里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总有些不安定的感觉,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样——我们想家,想台湾,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
所以,湘怡,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抛开一切,突然归来,像从地底冒出一样出现在你眼前,让你们大吃一惊。
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常常躲在房间里流泪,生疏的环境,不同的人种,喧嚣的车辆和高大的都市建筑,全让我心慌和不习惯,再加上事必躬亲,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
纪远的薪水不够维持,我满街奔走,无法谋得任何低下的工作……这种艰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纪远升职后才好转,我们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园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幢),在纽约的郊区,上班远一点,好在有汽车。
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里带娃娃。
(可怜的妈妈,两个小东西完全靠她带大的。
)这样闲下来,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紧张的情绪,同时,和我的儿子们亲近亲近。
美国,美国,这个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现在认清了,她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的一部分,规则的工作,规则的娱乐,像个齿轮。
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们,怀念我那间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猎的生活!如果现在我能回到台湾,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旧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猎那满山红叶!(听说胡如苇在波士顿,对不对?希望有他的住址,我们至今没有和他取得联络,想想当日欢乐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飞各处,不无感慨!) 一年来没给你写信,坐下来觉得满腹要倾吐的言语,像浪潮般汹涌翻滚而来,自己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有一次,你曾来信问及我和纪远的感情生活,记得么?以前我总想和你谈,却总没有谈,正像我关怀你和嘉文,你却总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话来答复我一样。
有时,我觉得我们疏远了,你在冷淡我。
我们疏远得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和纪远!怎么说呢?婚姻是什么?湘怡!两个分开的个体,凭着感情的需要,结合在一起,面对的可能是不适应的生活习惯,不协调的意见看法,于是,争执、困扰、怄气……必定接踵而来,最后导致破裂。
我和纪远也度过了一段危险期,我们的个性都太强,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主观而武断。
这使我们常常竖着眉毛,像两只斗气的狮子,彼此咆哮。
刚到美国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坏,这种低潮几乎每日发生,我曾懊恼地认定爱情已经幻灭,而暗中流泪、叹息和后悔。
不过,这段低潮时期终于过去了,我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谅解和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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