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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
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 “雨。
”我说,“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
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着。
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地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地垂在脑后。
肩上披着件毛衣,下半身盖着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地望着我们。
桌上,放着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
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
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水退后涉水过去。
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
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
我去打猎,中午即返。
老王于清晨 我抬起头来,看着浣云。
“什么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
“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
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地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 5 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
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
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邊浅的小清流。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
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 “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径,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哪儿去。
”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
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
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
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着农牧的生活。
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着的“人体”。
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地躺在床上,瞪视着屋顶。
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
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地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拉马丁的《格拉齐耶拉》……我深思地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 雅泉杂记 ——一九五六年 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
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回肠的词: 彤云久绝飞琼宇, 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地一页页地看了下去。
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地记了一些杂感。
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
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地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
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抛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我还为什么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
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 多么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来了,酒气、嬉笑,满不在乎。
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地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地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抛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哪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地来关怀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地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
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地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
——噢,我恨他! 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
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
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
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
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 “你在看什么?”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
”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
然后,我轻轻地走出来,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
她依旧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瞪视着前方。
“雅泉。
”我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
“雅——泉。
”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手背。
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我叹息,低声地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
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一刹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地说: “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
”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
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 “我也欣赏他。
”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
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
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
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么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
我无意识地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
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
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
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
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
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地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涨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只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
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
我们都是这样。
”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
“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地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
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
模模糊糊地,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
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
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
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
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 “是什么?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么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地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么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嬉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
“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嬉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
“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嬉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
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地说: “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 “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
宗淇默默地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长段时间。
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地说: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地打了个冷战。
宗淇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么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
”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地说: “没有。
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
”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
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
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地说: “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场颠倒梦, 原来恰似浮云。
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 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
看到了我们,他愉快地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 “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
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
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术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地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6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
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
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地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
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
”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地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地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地说: “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术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 “她怎么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 “你追求她,为什么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 “那么你为什么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
”他苦笑地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么?你们想探索些什么?” “不,没有什么,”我说,“仅仅是好奇。
”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么样子。
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么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地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地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
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废然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地追求爱情,天真地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
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地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
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地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 “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么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地注视我。
“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
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 他嘲讽地笑笑。
“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地失去它。
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 我困惑地摇摇头。
“对了,就是这样。
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
”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
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
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
宗淇走过来,微笑地看着我们说: “怎么?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地说: “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 说完,他径直走人了屋里。
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
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地说: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 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
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地喂她喝了杯开水。
看他如此温柔地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
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地说: “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
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黄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
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
”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惘然地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
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
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喂饱了鸡。
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
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地说: “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
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
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地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
”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地笑着,望着他的妻子。
“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
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
” “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
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地说,酒使我有些激动。
“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
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
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柢固地爱。
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
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
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
浣云流了泪,紧紧地靠在绍圣的肩头。
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地融会交流。
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地彼此相爱。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
我凝视着他们。
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地撤去了残羹和碗盏。
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
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旧是那么好的阳光。
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 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
珍惜你们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
是吗? 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地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
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
很快地,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着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地走着,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
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
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
”我说。
“我也是。
”宗淇说。
我们手挽着手,慢慢地向前走去。
前面几码处,垸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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