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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斤斗出现在文思殿上。
两个孩童约在五六岁模样,一男一女,穿着黄色衣衫,长相玉雪可爱,如同菩萨座前的一对善财男女,一双乌黑眼眸滴溜溜转动,显得极为机敏,二人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挂了黄金缨络的项圈、手环,翻斤斗来到文思殿正中后,便分侍两旁。
独孤伽罗笑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戏文?” 杨勇忙上前道:“回禀母后,这出杂耍是儿臣孝敬二圣的,这两个家生奴才从小学的百戏,身手灵活,来啊,献一出飞刀夺桃,给二圣赏看。
” 又是几个杂耍优伶上场,在两个孩童身后放了两块木板,一个浑身插满飞刀的年青劲装汉子走入殿中,施礼已毕,便从身后取出飞刀,向两个童儿身后的木板掷去,那两个童儿手腿被牢牢缚在木板上,只见几把带着彩绸的飞刀前后疾落,都钉在他们二人身旁不远处的寿桃上,那劲装汉子一刀中桃,用力回收,便拔回一个面制的彩色蟠桃,堆放在案上金盘里。
两个童儿听着耳边风声,虽然历练多次,眼中还是不自禁带了惊恐之色。
独孤伽罗看得老大心中不忍,道:“勇儿,叫他住手,别伤着孩儿。
” 杨勇笑道:“母后,不妨事,这两个孩儿已练习多年,从未失手。
回禀母后,这两个孩儿是孩儿从龙首原下拣来的,不知来历,拣来时,他们颈间都挂了这块玉牌,上面写着一个‘英’字,穿着华贵,想是京中哪户富室的弃子,看来也是有点福分的,练了这么多年百戏,一块伤疤都没留过。
” “当啷”一声,他身旁不远处,杨广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这是他的儿女!是他杨广的孩儿! 原来杨勇并不像他表面上那般质朴愚钝,他报复起来,一样凶狠,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因为太子杨勇与妾侍生子,让母后不满,杨广便不敢将自己的庶生儿女留在王宫中。
除了萧妃生的杨昭和杨暕两个儿子还有南阳公主杨虹这三个嫡生子女外,杨广其他庶出的儿女,便都被他无情地抛弃到了宫外,为了将来还能辨认,杨广在他们的颈项间都挂上一块写着“英”字的玉牒,英,也是杨广用过的名字。
正因为他与萧妃出双入对、夫妻情深,因为晋王宫中没有庶生子女,母后才会对他另眼相看。
可恶的杨勇,他竟然敢把晋王的血脉训练成伶优,还在这文思殿上当众侮辱恐吓他!他知道自己的太子位置坐不稳,所以才会这样不择手段地报复! 杨广强自镇定了神色,只见杨勇似笑非笑地向他看来,又道:“来人,给他蒙上眼睛,再为二圣献艺助兴!” 两名伶优走过来,拿出一条黑色带子,给那劲装汉子扎扎实实地蒙上了眼睛,那劲装汉子越发来了兴头,手中飞刀上下翻腾,越发越快,往那两个童子脸庞、心口不远处射去,杨广越看越是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地拔剑上前,当当几下,击落飞来的短刀,跪到独孤伽罗面前,禀报道:“母后五十大寿,这大喜的日子,何必在殿上动刀舞枪,以伤祥和之气?” 独孤伽罗点头道:“阿摩说的是,本宫看着这百戏,心都吓得快要跳出来了,勇儿,你撤了这出戏吧,两个孩儿可怜见的,叫人多赏他们礼物。
” 杨勇听话地道:“是,谨遵母后吩咐。
二弟,你出入百万军中,也不害怕,怎么今天看了这出戏,倒突然变得胆小起来?对了,我们东宫练的这出‘飞刀夺桃’百戏啊,京里头好多王公巨室家中,争着要请他们去献艺呢,明天韩柱国家里,后天杨国公家中,全都点名要这两个孩儿去席上献演,你要是有空暇啊,不妨也去瞅瞅热闹。
” 杨广脸色发白,头也不回地道:“太子殿下费心了,兄弟异日必会报答殿下厚意。
” 杨勇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咚,咚,咚……宫城里的钟鼓楼上,传来五声鼓响,天已经蒙蒙亮了,杨坚吃力地睁开眼睛,他几乎是勉强挣扎着才能醒来,一种从内里泛上来的疲倦,淹没了他全身。
杨坚这才相信自己老了,昨夜不过在后殿诵读佛经,稍微睡迟了片刻,今天早晨就会有这么强烈的疲乏无力感。
难怪上个月和贺若弼他们几个大将在武德殿比射时,十箭中竟然有两箭脱了靶,那天,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才会手发抖呢。
身边,伽罗还在熟睡,薄明的晨色里,她的脸看起来是这样苍老,平时被铅粉很好地掩盖着的皱纹和斑点,此刻都肆无忌惮地呈现在杨坚的眼前,她甚至半张着嘴巴,露出右边一颗长了洞的臼齿。
伽罗睡在薄纱被下的身材看起来削瘦而呆板,当年在龙首原暮色中那种美得令人目眩的线条,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这只是个过度操劳的老妇。
杨坚轻轻拉过被子,盖住伽罗穿着茧绸中衣的肩头。
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稔,但他却不想多看伽罗一眼。
这些天,突厥战事和对付王世积谋反,够她辛苦的了,不知昨夜她是几时睡下的。
杨坚自认为是个勤政的皇帝,自即位时起,他没有一天会在早朝上迟到,但一统南北、治理国家这庞大的事业,却让他觉得,即使自己殚精竭力也无法做好,倘若不是伽罗总在身边帮着自己,自己可能早已经崩溃了。
“皇上要穿外衣么?”听到内室的响动,殿外立刻有人轻声询问道。
这声音十分柔和,带着些蜀地的口音,让杨坚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他推开门出去,却见外殿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子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衣包。
这不就是那个尉迟迥的孙女么?她什么时候开始到文思殿当值的?凝视着尉迟绿萼楚楚动人的侧影,杨坚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
尉迟绿萼强自抑制住一个呵欠,她三更天起就在这里小心翼翼地等候了,作为一个出身世家的敏感女子,这些年来,她早已发现了杨坚的目光多次在自己的脸上停留。
今天能到文思殿当值,她兴奋得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杨坚看着尉迟绿萼手脚麻利地打开衣包,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单衣、外袍一一取出来,躬身站到他的身边。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轻触着他的嗅觉,杨坚举起了手,等候这位相貌出众、举止娴雅的侍女为他更衣。
他的困倦感已不知道去了哪里,杨坚今年已经五十九岁,当了十九年的大隋皇帝,除了伽罗,他还从不曾这样近地欣赏过一个正当妙年的美貌女子。
尉迟绿萼正半低着头,为杨坚系着腰带,她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杨坚的目光烫热了。
这位相貌威严、从不亲近女色的皇帝,也会为她动心么?她的心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也许,自己将很快远离这种看人眼色的奴婢生涯。
尉迟绿萼六岁时,就已经家破人亡,没入隋宫当女奴,直到前年大赦后,她才能够体面地当上侍女。
她不大记得自己曾是显赫一时的尉迟家的孙女,却忘不了在洗衣监当女佣的凄凉岁月,那时候,不满十岁的她,每天面对的都是洗也洗不完的衣物。
冬天,门外飘着大雪,宦官和侍女们都躲在放满薰笼的房间,而她却要从结冰的井边提来一桶又一桶的水,涤清衣物。
浮着薄冰的井水,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纤细的手指,从那一刻起,她便开始向往富贵,向往着重新回到呼奴使婢的生活中去。
感谢上天赐给她美貌和灵秀,两年前,尉迟绿萼曾经发现太子对她颇为关注,她刚打算用眼神回报他的注视,就又发现了皇上那副充满欣赏的神情…… 杨坚在尉迟绿萼弯下的后背上放纵着自己的目光,她的身段是那样纤秀,她的肌肤是那样年轻凝腻,她的气息是那样温热而芬芳,这真是个可爱灵动的女子,特别是,她还这样温柔体贴,她的手指轻巧地在自己全身上下游走,将每一条绦带系得精精致致,将每一处衣角理得熨熨贴贴。
与伽罗夫妻几十年,杨坚早已无法将身边威严而端庄的老妇和当年那龙首原暮色中的绝代佳人联系起来。
如果说当年杨坚对伽罗是七分爱三分怕,那么,如今,他对伽罗是五分敬三分怕二分依恋,混合着这种情绪,杨坚想,如果有来生,他还愿意娶伽罗为妻么? 回忆着从前那些充满了机谋和责任的岁月,杨坚不禁迟疑起来:对于他这一样志向普通、才能平常的男子,伽罗未免过于强大了。
“叫什么名字?” 尉迟绿萼浑身一震,半晌才能确信皇上是和自己说话,她不敢仰起脸,低头道:“奴婢叫尉迟绿萼。
” “好名字,绿萼……朕看,和你相比,满宫粉黛都显得俗艳。
” 这话迹近似公然调情了,刚满二十岁的尉迟绿萼登时红晕满面。
她的手指一颤,恰好停在杨坚的胸前,隔着衣服,她也能碰触到杨坚胸前不失强壮的肌肉,尉迟绿萼慌乱地移开了手,低头向后退了两步。
她的年轻和清纯,让杨坚更为心动。
这个近年来越发显得严肃气派的君王,在斑白的长髯下绽开了一丝和善的笑容:“绿萼,朕会好好看视你。
” 尉迟绿萼将手按在胸前,感觉到自己无法克制的慌张,一时没有答话。
“皇上在和谁说话?”内室的门又被推开,伽罗披着一件水白色的斜衽绣襦,走了出来。
她的发髻有些散乱,皮肤黯黄,未经梳洗的容颜被样式简洁的白衣一衬,越发显得衰老而疲惫,只有眉宇间那种不怒自威的气概,还令她显出几分端庄。
杨坚没想到她会起这么早,忙笑道:“朕正在穿衣,绿萼,去外面叫人进来侍候皇后,你去御膳房吩咐进早膳。
” 他说话的声音显得从容而镇静,但伽罗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气息。
绿萼,这个女孩子有一点面熟…… 杨坚从来不和侍女调笑,为什么他竟然能知道一个刚刚入殿的侍女的姓名?而且呼唤得这样亲昵? 她是多疑了么? 此刻,在她面前,杨坚连看都没有多看那侍女一眼。
伽罗狐疑地打量着那个穿着浅绿衣衫的美貌侍女,忽然间她想了起来:“你是姓尉迟么?” “是。
”尉迟绿萼小心翼翼地答道。
她听说过,独孤皇后年轻时就让皇上发过誓,这一辈子不许碰第二个女人,但那时候,皇上还只是个柱国大将军。
“前朝的尉迟皇后是你什么人?” “是奴婢的堂姊。
” “难怪你长得这么像她。
”伽罗有些厌恶地说道。
她听说过,尉迟家被满门抄斩时,只剩下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女孩,没入宫中为奴,想不到,这个小女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而且像她的姐姐一样美丽动人。
伽罗忘不了当年和尉迟家在北周朝廷争权时的种种凶险,若不是因为尉迟炽繁过人的魅力一直在威逼着杨丽华的皇后位置,她本来不必在天德殿的酒宴上屈辱地弹起琵琶…… 而眼前,这个容光四射的年轻女孩,显然又在富有心机地诱惑着伽罗的丈夫、大隋的天子杨坚。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主动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而今天,他却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表现出对尉迟绿萼的另眼相看。
“下去罢,按皇上的吩咐去做。
”伽罗没有将自己的憎恨表现出来,她转过脸,淡淡地说道。
从眼角瞥见尉迟绿萼纤秀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杨坚在心下长舒一口气。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年轻女子有了兴趣。
几年前,他曾经为来自南陈的荣思公主倾倒,但伽罗虽然将荣思公主留在了大兴宫,甚至也给了她贵嫔的名义,却不曾让他去陈贵嫔的殿中留宿一个晚上。
就从那时候开始,杨坚才发现,伽罗早已在他的身边布下了无形的罗网。
作为一个统一九州的君王,杨坚时时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限,不,不是那种流于形迹的限制,而是伽罗那充满戒备的眼神、旁敲侧打的话语、每天必有的进谏和劝告,让杨坚清楚地发现,自己逃不了伽罗的手掌心。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按着伽罗的暗示去做。
是的,自己离不开伽罗,如果她不陪着自己上朝,自己甚至连听朝议都有些手足无措,无法决断。
可是,如果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受制于人的皇帝,这皇帝当起来还有什么兴味? 夫妻两人都没有再交谈,他们从各自有些粗重的呼吸中,发现了对方同样心事重重。
杨坚草草进过早膳,便先行上朝去了。
伽罗没有进餐,她坐在那面贵重的妆台前,半闭着眼睛,让侍女们为她梳理着样式简洁的归真髻。
是从什么时候起,杨坚有了想逃离自己的愿望呢?伽罗不知道。
多年忙于政事的她,对枕边人反而有些疏忽了,她只记得,杨坚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自己了。
偶尔他也想在朝事上专断一次,却总被她用柔和而坚定的话语阻止,在伽罗的身边,杨坚有时候竟会显得犹疑而懦弱,他怕自己,这为什么? 伽罗以为自己已经够谦逊婉转了,然而杨坚还是对她有些敬怕,是因为她说的话永远正确,永远有理有据、势不可当么? 伽罗从没有怀疑过杨坚对自己的感情,但她却从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灵,自己是真的爱过杨坚么?还仅仅是将他当作同进共退的盟友? 是的,如果当初不是和杨家联姻,不是通过杨忠牢牢掌握了秦州旧部,不是靠了杨坚的军功和杨丽华的婚事一步步走近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将永远无法实现在独孤信墓前发下的重誓。
但这些年来,自己已经十倍地回报了这些,如果不是她,不学无术的杨坚怎么能坐上这个宝座?又怎么能坐稳这张令天下英雄垂涎的龙床? 伽罗的眼睛有些迷蒙起来,近年来,也许是在烛下批折的时间太长,她的眼睛有些老花了。
妆台上的青铜螭花镜反射着窗外的曦光,在这混合着金黄和浅蓝的晨色里,伽罗忽然清楚地看见,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龙首原上追逐着。
前面的马上,是一个身穿紫色袴褶服的少女,后面的马上,是个深青长袍飞扬的少年,那时龙首原的黄昏,美得真是异样。
隔了几十年尘埃堆积的岁月,伽罗才发现,自己从不曾真的忘却那份隐秘的少年情怀。
只是,那个神情微带忧郁的英俊少年去了哪里?做了当朝宰相的高颎,看起来拘谨而沉重,远没有龙首原上驰马少年的不羁和骄傲。
独孤菩提喘息着,从被子下伸手示意,她的儿子李渊与儿媳窦夫人在床榻边侍立已久,见到独孤菩提脸上痛苦而沉闷的神情,知道她是有后事要交代,赶紧拿过绣金靠枕,将她扶起来,倚在床头靠好。
独孤菩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阵,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一对佳儿佳妇,牵过二人的手,气喘吁吁地道:“渊儿,娘只得你一个儿子,可我这一个儿子啊,便抵得上人家的五个。
” 李渊知道她指的是杨家五子,太子杨勇、秦王杨俊和蜀王杨秀,这三个皇子没一个能让皇上皇后省心的,杨勇不够恭谨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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