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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王的可贺敦,是侵犯大隋的敌酋。
“倘公主能弃暗投明,与大隋和议,那再好不过。
”杨俊也同样打着官腔。
“拿琵琶来!”千金公主一招手,身后一名侍卫递上一面装饰金玉的精致琵琶。
千金公主戴上指套,随手一挥,铮亮的金铁之声从弦上急奔而出,在落日中的无边营帐前,她曼声唱起了鲜卑人的《阿干之歌》: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 人生能有几阿干。
杨俊强自镇定着自己,这是千金公主出塞和亲前夜,为自己弹唱的最后一支曲子。
《阿干之歌》是有名的鲜卑民歌,是鲜卑大单于慕容廆思念西迁的兄长慕容吐谷浑的歌曲,直到慕容廆晚年,他仍然会击节吟唱此曲,思兄泪下。
“阿干”,就是鲜卑语里的“哥哥”。
自知出塞和亲、西迁不归的千金公主,在离别的那个晚上,就在梨花树下一遍遍为自己吟唱着《阿干之歌》,花落如雪,在她的长发和琵琶上纷飞,遮挡着那张他想要永远凝视的美丽面庞。
直到如今,杨俊在席上听见有人再唱此曲,都会鼻酸心痛、含泪离席而去。
她的确太了解他了,在他的心底,永远会有一块为她而留的温软,永远对她无法抵挡。
就着最后的暮色,千金公主看见了杨俊脸畔的泪水闪亮,她交回琵琶,翻身下马,走到杨俊马前,匍匐在地,泣道:“阿祗,我心怀父仇,誓要报家国之恨,催促大可汗发兵对抗天朝,点燃烽火,最后却众叛亲离、进退两难。
如今我已知错,求阿祗念在昔日之情,准我与大可汗请和!” 杨俊悄悄抬手,拭去腮边冷泪,冷冷地道:“两军阵前,勿论私交。
如今大军压境,可贺敦已是城下之盟,并非请和。
” 千金公主泣道:“若眉知罪。
大可汗被叛军重重包围,达头可汗虎视于王帐之侧,若秦王愿恕我罪过,放过大可汗,我愿以死谢罪!今日突厥大军陷入分崩之局,必将恶战连连,若大可汗平安归来,尚可收拾残局,率部退出长城,重返都斤山下。
若大可汗一死,达头、阿波、莫何几位可汗必将为王位你争我夺,战火不断,祸及神州,难以遏制。
” “你是在威胁本王吗?”杨俊厉声喝道。
“不敢,若眉如今内忧外困,实后悔一时之怒,害得大隋疆土被扰、百姓流离,更害得大可汗为我血战两年、枕戈待旦,如今陷入重围,生死不明。
请殿下回复独孤皇后,千金公主愿弃国仇家恨,依她膝下,认独孤皇后为义母,不再念及前朝恩怨,不再姓宇文,愿改姓大隋国姓,从此叫杨若眉。
独孤皇后自幼待我如亲人,愿从此也能放下嫌隙,视若眉为亲生。
”千金公主道,“若眉诚知,此刻已身陷危境,愿率东突厥部称臣纳贡,求降大隋!是生是死,权在殿下!” 杨俊更是震惊,她竟然要改姓,要求降,宁可放弃尊严和家仇,也要保全她的大可汗! 杨俊从来没见过沙钵略可汗,听说他年近四十,已是个中年人,骁勇善战,但千金公主竟对他情深如此,不惜以死搭救。
女人心,果然是天上云,不到三年时间,她心里就没了自己的点滴影子。
杨俊不禁怒道:“你!宇文若眉,你竟要为他而死,为他而降,为他而卑躬屈膝!沙钵略可汗不过是个蛮族勇夫,你竟然对他一往情深、愿共生死!你……你把从前都忘了吗?” 千金公主头也不抬,朗声说道:“自来到都斤山下,从前种种,若眉全已释怀。
若眉唯知,这辈子有夫君沙钵略的守护和关爱,我就还能好好活下去,如果连他也死了,我只会觉得眼前天崩地裂、再无生趣,从此不会留恋残生。
” 这分明是以死逼迫自己了,看着她果决的神情,杨俊心头百情煎熬,他望着不远处沙钵略王帐前那面猎猎飘扬的狼头大纛,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了几句话:“我答应你,可贺敦!今日退兵之后,在这世上,我就当你死了,你也当我死了!” 千金公主在他马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这才抬起泪眼,泣道:“阿祗,我一生身不由己,注定国破家亡、苦命飘零,唯有沙钵略可汗是残生唯一依靠,决难割舍。
阿祗,你年轻有为,尚有万里江山、统一大业,需你施展作为,从兹之后,你我是为永诀,愿来生你我不生于仇人之家,不复受此苦情煎熬!” 杨俊更不答话,一提马缰,转身驰去,隋军前后阵列更换,很快也追随他的坐骑撤离。
虽然隔得那么远,隔着深沉的暮色,千金公主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在杨俊名贵的银白盔甲下,他仍然穿着当年她亲手缝制的蓝色旧袍,袍角她亲手绣上去的梨花飘带,在风中不断翻飞着。
“阿祗……”她紧紧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痛苦的哭泣和喊声被身边的士兵听见。
杨坚下朝回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发硬了。
他是个认真而多虑的人,刚才在朝上,再次议起平陈之事,大臣们七嘴八舌,说得他无所适从。
当时他忍不住想道,倘若伽罗也坐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她永远那样澹定自若、明察而善断,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有分量,令人敬佩。
怪不得当年刘邦当了皇帝后才发现:马背上可得天下,却不可在马背上治之。
自己吃亏就吃亏在没读过几年书,更不懂史书和掌故。
而那些书生出身的大臣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廷争面折,往往是他们吵了半天,自己还弄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内中就数高颎好些,他从不在自己前面掉书袋,李德林和杨瓒这些人,甚至包括太子杨勇在内,开口就是古人,闭口就是前朝,存心卖弄学问。
自己年过不惑,身为九州之主,总不能像小蒙童一样,每次上朝,都好学不倦地要他们给自己解释典故罢? 这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杨坚由身边的小内侍伺候着脱了朱色宽袖外衣,只穿一件白纱袍,抚着自己长及胸前的胡须,怔怔出神。
侧殿的书案上,放满了淡黄绫子或暗蓝绫子包面的奏折,他有些厌烦地扭过了脸,这些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臣,还保留着两晋习气,奏折过究文辞,满篇“之乎者也”,没有一份奏折里没有古人的名字,让他这个只会念两篇佛经的皇上今后怎么理事? 三弟杨瓒前几日暗示般地提道,那些奏折上的批语,似乎都不是杨坚的亲笔,——真是好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读过几天书!除了伽罗之外,谁还能将折子批得那么精当? “陛下,皇后来了。
”小内侍在帘外远远跪奏道。
他话音未落,廊下已经响起了脚步声,轻快而灵动,让杨坚觉得十分亲切。
伽罗终于来了,那满案的奏章,登时不再令杨坚烦闷。
“臣妾参见大家。
”侍女们打起帘子,身穿水青色绣襦长裙的伽罗小步趋进,向杨坚微微一欠身,旋即坐了下来。
“伽罗,”杨坚深感满意地注视着人过中年仍然不失美貌的妻子,笑道,“你真是多礼,朕正想和你说,明天你就从极辉殿搬到朕的临光殿来,也省得这样跑来跑去。
” 伽罗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杨坚的手指,还好,他的手不冷。
杨坚自幼贪凉,落下腹泻的毛病,稍稍受凉就会下泻不止,后来伽罗索性亲手为他缝制了束腰暖腹的锦带,每天为他更换。
但杨坚生性不大讲究,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冷暖,以前他们夫妻住在丞相府,一夜下来,伽罗不知道要为他盖多少次被子。
如今搬进了正阳宫,按着旧朝的宫中规矩,这对同床共枕多年的患难夫妻,反而分开了,杨坚已经抱怨过多次,说他不习惯晚上一个人独宿。
“这……也好。
”伽罗迟疑片刻,终于答应了。
她并不担心杨坚会看上别的女人,夫妻这么多年,她已经熟知他的每一种习性,再没有另一个女人,能如此了解他、体贴他、真情挚爱他,——杨坚是这样一个神情冷漠、性格古怪的中年人,除了他的皇位之外,别无魅力。
见伽罗终于同意搬来共住,杨坚不禁大喜,共同生活多年,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一步也离不开伽罗了。
她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的辅佐,也是自己的灵魂。
杨坚带着迫不及待的神情,笑道:“太好了,朕这就叫李圆通带人去搬东西。
” 见杨坚这样急切,伽罗不禁也笑了起来,唇边闪现出几条细纹:“大家,外面的言官已有谏议,说臣妾干预朝政过多,又不肯为大家设置嫔妃和夫人,悍妒非常,大家还要让臣妾搬到临光殿来同住,岂不是更招人口舌?” 杨坚双眉一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竟带着几分怒气:“什么言官!朕知道,都是杨三郎在背后煽风点火、拨弄口舌,阿三这东西,他从前几次设计谋害朕,朕都恕了他,一登基便封他为食邑万户的亲王,连同他那个常在背后挑拨离间、在家庙设陷阱要害我夫妻的妻子宇文怡,朕也没除去,朕待他这般仁至义尽,他却还是和朕过不去,哼,总有一天……” 他骂的是自己的同母弟弟、号为“杨三郎”的滕王杨瓒。
杨瓒与杨坚自幼就关系不好,杨坚十二岁从军后,两人便不多来往。
前年杨坚任北周大丞相前夜,曾命杨勇去杨瓒府上请他来议事,不料杨瓒不但不肯来,还冷笑道:“当随国公都恐怕不能自保,还想干这种满门抄斩的勾当?” 不仅如此,身为宇文邕最宠爱的妹夫的杨瓒,还曾密谋在家宴上刺杀杨坚,将赵王宇文招等人的伏兵藏在吕苦桃夫人的家庙中,倘不是高颎等人受到密报,当即下手收捕五王,可能杨坚与独孤伽罗会和当年的宇文泰一样,在着手禅代前夕,被前朝宗室杀死。
这样一心一意帮着外人陷害自己的兄弟,的确让人忍无可忍。
“算了,”伽罗见他又在生杨瓒的气,连忙劝慰道,“上次大家逼着阿三写休书休掉王妃宇文怡,阿三跪求大家收回成命,大家虽然勉强答应了,却下诏剥夺了宇文怡的王妃名位,让她以婢妾身份住在滕王府里,他们向来夫妻情重,也难免阿三会为宇文怡出气。
” 杨坚“哼”了一声,冷笑道:“他们夫妻情重,难道我们夫妻就该受他们的腌臜气?那宇文怡从前仗着自己哥哥宇文邕的势力,屡次当众怠慢你,这且不论,去年她竟然敢在背后咒诅你,又在王宫里埋了木偶来害你……这种女人,不是你拦着,朕就让她随了她宇文家的野鬼们去地下!” 伽罗浑身一震,沉默着没有再答话。
杨瓒的妻子是北周的顺阳公主,自嫁入杨家来,就和身为罪臣之后的独孤伽罗事事过不去。
伽罗心怀广远,自不会和这样一个骄横的女人计较,想不到杨坚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且一直记到现在。
——他可以原宥一个图谋陷害他的弟弟,却不肯原谅那背后诅咒伽罗的女人。
这份情意,不能不令伽罗感动。
“此事不必再提起。
”伽罗强自压制心里的激动情绪,走到案边,顺手翻了翻满桌的奏折,“大家,臣妾有一事请教。
” “请讲。
” “难道大家今后真打算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坚跟了进来,不经意地为伽罗理了理鬓发,动作仍然轻柔得像当年一样。
一起生活了多年,少年时的柔情蜜意早已过去,化为了一种深沉的亲情,他习惯了伽罗与自己同进同出的日子。
伽罗的个性活泼、热闹而沉着,他生活中的乐趣几乎都由她带来,杨坚很难想象没有伽罗在自己身边的情景。
如果是那样,自己大约会沉寂得像冷庙里的老僧罢? “大家登基至今,自己批过几份奏折?” 原来是说这个,杨坚不禁咬牙切齿道:“这些汉人书生,真不是东西,难怪当年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焘一口气杀了几千个北方的汉族书生……他们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竟将朕不看在眼里,朕每有什么旨意,每有什么创见,他们必定要上折子,说什么古人如此、圣人如此,卖弄几个没人看得懂的辞藻,哼,再这样下去,朕也学着太武皇帝的榜样,找几个书呆子开刀!” 伽罗禁不住掩面而笑,这就是她那新成为北朝皇帝的丈夫! 这个不学无术的武夫,他不说学着刘邦、孙权的样子手不释卷,招几个名儒入宫教他读书,反而要学着拓跋焘大兴文字狱。
看来,今天这满案的奏折,他又要请自己代劳了。
“罢了,”伽罗收起笑意,庄容道,“臣妾也觉得这些大臣用典过多,文章里尽用些生僻字眼,大家,明天臣妾就亲自草诏,命他们以后进折子,只许用家常说话口气,第一不准引经据典,第二不准用骈骊体作文,第三不准用冷僻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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