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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能够坦然地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没法子不惦记他了。
毕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没做过什么报答。
汽车开到了目的地,停了。
目的地是一条破落大街的街边,大街久不修缮,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条街,坑洼里还积着臭水,天气一暖、太阳一照,臭气越发逼人。
她领教过这臭气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车,只隔着车窗观察周边形势。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游艺园。
建造游艺园,游艺园里要有戏场,要有舞厅,要有电影院,要有饭馆,还要有屋顶花园。
建造这样一个摩登场所,也并不是为了革新社会风气——她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赚钱。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烟土的作孽生意渐渐停掉,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经济损失,她就必须从其他方面赚钱回来。
雷督理不会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着他现在有兵有权,她须得抓住东风,为雷家立下一爿福泽后世、荫及子孙的大基业。
这便是她的雄心了。
叶春好又接连考察了几处地方,下午时分,她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有白雪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道:“太太,大帅又闹脾气了。
” 叶春好和雷督理也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觉,比如此刻她听了白雪峰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是一缩,仿佛受了雷督理几十年压迫似的,吓出了心病。
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气,闹过就算,是不和她记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觉着自己浑身肉紧,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进。
白雪峰颇严肃地答道:“大帅睡醒之后一翻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见您不在,便生了气。
” 叶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个深呼吸。
雷督理对待她,是特别地从严要求,仿佛他认定了她是个知己,她便必须炼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时洞察他的内心。
不但要洞察,还得能预知,否则他便失望,便愤怒。
与和她初相识时的那个雷督理相比,如今这个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
今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她顶风冒雪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因为知道自家丈夫怀着雷霆万钧的怒火,正在道路尽头等着自己去应付。
万幸,她在道路尽头扑了个空,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当场瘫坐在了沙发上,抓着小皮包的右手忘记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叶春好的眼中,雷督理这人变幻莫测,可谓喜怒无常到了极致,然而外人看他,却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来自热河的虞天佐都统,一见他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来了!” 说完这话,他搂住了雷督理,在他脸上噼里啪啦地亲了几个大嘴。
周围的一圈男女见状,都笑了。
虞天佐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脸,对着众人嚷道:“这家伙总这么喷儿香的,我不跟他亲热亲热,都对不起他洒的那些香水!” 雷督理一边挥手让他“滚蛋”,一边往屋子里头走。
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厅,虞天佐这人爱玩爱闹,偶尔进京一趟,在饭店房间里折腾不开,所以专门买了这一处宅子落脚。
此刻客厅里已经热热闹闹地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们都是花团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从胡同里叫来的条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统,雷一鸣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厅中地位最高的,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大沙发上。
雷督理随着虞天佐刚一落座,立刻就有两个姑娘偎了上来,原来这位虞都统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面长身,单眼皮直鼻梁,说他如何英俊,那是有点亏心,但是马虎一点,倒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
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钱,又看他那样貌也过得去,自然愿意来敷衍他。
虞天佐把个姑娘推向了雷督理:“伙计!你他妈的是见色忘友啊!昨晚让你今天早点儿过来,你可好,反比别人到得更晚!怎么着?光顾着搂新太太睡觉,没心思出门了?” 雷督理当即答复:“去你娘的!有话说话,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两条腿架到了茶几上,又欠身换了个姿势——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时,屁股先着了地,险些将两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现在还是余痛未消。
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对,当即问道:“你怎么了?哪儿挂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没上战场,上哪儿挂彩去?我是——”他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故而避重就轻,“我是腿疼。
” 此言一出,旁边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头,在他腿上轻轻捶了起来。
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对雷督理很有意似的,当即连着开了一长串玩笑,惹得众人哄笑不止,连雷督理都忍不住乐了。
如此过了一个来时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开了晚饭。
辉煌的大吊灯下,这些人口中吃着美酒佳肴,怀里搂着红粉佳人,越发闹得不堪,及至他们东倒西歪地醉成一摊稀泥了,雷虞二人却是不知何时溜下席去,躲进了一座清静小院里。
在院内厢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着先烧几口鸦片烟过过瘾,可因为接下来他要和雷督理进行一番秘密的谈话,所以不便招仆人过来伺候,只得亲自出手,偏又手笨,将个烟泡烧得淋漓糊涂。
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鸭绒枕头上抽烟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着香烟靠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签子:“给我。
” 虞天佐侧卧了下去,看雷督理咬着烟卷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烧烟:“你不来一口?正经的印度大土,新从香港弄过来的。
”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烟泡上:“戒了,不要。
”随即他指挥虞天佐,“来吧,这个烟泡烧好了,你看看我这个手艺怎么样?” 虞天佐把嘴凑上烟枪,在吸烟之前抢着答道:“手艺不赖。
你别当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给我烧烟,一天管你三顿饭,月末还给你二十块月钱,够意思吧?” 雷督理烧起了第二个烟泡,烧得头都不抬:“管饭就够意思了,还给钱?”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气吸完一个烟泡不可,无暇回答。
等到吸完一个烟泡了,他忙里偷闲,又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个享受。
这玩意儿咱们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吗呢?” 雷督理没回答,只“唉”了一声。
一“唉”之下,嘴里的烟卷还掉了,把他那衣袖烧了个小窟窿出来。
把烟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气烧了十个烟泡,让虞天佐吸了个饱足。
虞天佐坐起来喝了一壶浓茶,真是满意了,这才腾出嘴来,说正经话:“大总统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直鲁豫巡阅使,他究竟是想选谁?” 他坐起来,雷督理倒是躺下了:“这个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着管大总统怎么想。
” 虞天佐笑问道:“你乐不乐意干?你乐意,我找几个人捧你。
” 雷督理当即一摇头:“别,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时候谁也管不动,反倒是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他扭过脸对着虞天佐一笑,“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野心,我倒是很愿意为你出一把力。
” “哈哈哈,我哪有这种资格——” 雷督理一皱眉毛:“老虞,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间都应该坦诚。
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就真刀真枪地支持你。
你若是跟我讲虚话,那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鸣金收兵不管你了。
” 虞天佐听了这话,不笑了。
耷拉着眼皮寻思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要说干,我当然是想干。
只是我这力量,确实有限。
再说这事归陆军部管,我在陆军部也没有人。
”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说你明明是个少爷出身,怎么脾气比我还冲?我单是有兵有什么用?难不成人家不封我当巡阅使,我就带兵杀到北京来?” 雷督理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阵子,像是被虞天佐问住了。
哪知道未等他发出声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
对着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地耳语了一场。
虞天佐凝神听着,先是皱了眉头要扭头看他,嘴也张开了要说话,然而雷督理抓篮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脑袋,不许他动,逼着他听。
于是虞天佐耐着性子听下去,皱着的眉头却是渐渐地舒展了开。
等到雷督理说完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踌躇满志的模样,用拳头一砸大腿,他小声说道:“好,兄弟,咱们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说你虽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干起别的来,这脑袋瓜子是真够用。
” 雷督理一听这话,当场把脸一沉。
虞天佐见状,连忙将两只手乱摆一气:“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能到咱们这个地位,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过来的?可能不会打仗吗?” 雷督理懒怠和他一般见识,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这个计划进行,行不通了再说。
” “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
” 雷督理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
屁股的疼痛让他耿耿于怀,见叶春好睡眼惺忪地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不见回应,便也沉默了。
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
她弯腰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就闻着衣物上烟味酒味鸦片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简直呛人,可见他今晚一定是在花天酒地中度过的。
把这熏人的衣裤放在椅子上,她一边检查衣裤口袋,一边摁了墙上电铃,要唤仆人过来,把这些臭东西拿去洗涤。
可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
不是他平时使用的手帕,是一条粉红色的薄纱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个小小的“莺”字。
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继续掏那口袋,结果这回又掏出了一张四寸的小相片,相片已经被折出了印子,但是上面清清楚楚的,赫然是个妙龄女郎的半身像。
叶春好现在也有一些见识了,看这女郎既不像学生,也不像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偏又眉目含情浓妆艳抹的,不必侦查,猜也知道她要么是个八大胡同里的妓女,要么是个摩登交际花。
总而言之,都不是正经女人。
她一直认为雷督理不是个俗人,脾气再坏,身心是洁净的,万没想到他居然也做这种嫖的事情,一时间一股热气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僵在当地,半晌动弹不得。
而那热气继续往上走,走得她双眼一热一花,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转了。
这时,仆人来了。
她屏着呼吸忍着眼泪,先把那脏衣服交给了仆人。
然后一关门一转身,她瞧见雷督理从浴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系那浴衣的带子。
抬头看床边并没有预备出替换的睡衣,他当即拧起眉毛转向叶春好:“你——” 说完了一个“你”字之后,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叶春好依旧屏着呼吸,怕这一股气息一乱,她会涕泪横流地失控。
抬手一指那桌子,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哽咽的声音:“你的衣服,我让人拿去洗了,口袋里的东西,我取出来放在那里了。
” 雷督理看桌上堆着一团粉纱,莫名其妙,走过去将它拿起来一瞧,又看了看它包裹着的那张小相片,也是一怔:“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春好靠着墙壁站住了:“这样的问题,只好问你自己了。
”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肯定是那个姑娘偷着塞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就把自己今日怎么去虞宅赴宴,虞天佐怎么推给自己一个姑娘,等等,讲述了一遍。
讲到最后,他把这两样东西往桌下的一只字纸篓里一扔,说道:“堂子里的娘们儿,专爱玩这套把戏。
我要是早察觉到了,当时就把它扔了。
” 然后他抬头看叶春好:“就是这么一回事,放心了吧?” 他平时也不是多么善言辞的人,闹脾气的时候,尤其是爱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一通,偏巧方才那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
叶春好听在耳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她这人瞧着一团和气,其实绝不是个能受气的小媳妇,如果她的丈夫不是雷督理,那她必定要先驳他个恼羞成怒,再斥他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见叶春好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眼睛炯炯地瞪着自己,也不言也不动,便又问道:“怎么?你不信我?” 叶春好从鼻孔中微微地呼出了两道凉气:“不敢!” 雷督理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雷某人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向你撒谎!有怎么样?没有又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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