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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兮兮的,满手满脸都是血。
他身边躺着个不动了的女人,而他还在埋头一块块砖地挖。
当兵的走到他身边,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异乡口音:“小同志,底下人埋着吗?” 陆为抬起头,看见一个很高大的人。
穿着武警的衣服,手里拿着铲子和工具。
帽檐下是一张中年人的面孔,但听声音明明他还很年轻。
陆为说:“我亲戚埋在下面。
” 当兵的拍拍他的肩:“小同志,我来吧。
” 陆为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来。
” 当兵的来这里,就是来救灾帮忙来的。
看陆为这个样子,当兵的怎么会放任不管。
他帮着把陆为妈的尸体扛远了些,于是便拿着铲子帮忙挖掘。
两个人的速度比陆为徒手挖肯定快了不少,很快,那来时西装革履的男人也出现在了泥块之中。
忙活了很久的陆为终于送下了一口气,将文化人拖出来,和自己老娘放在一块,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抬头望着天。
那大概是陆为第一次意识到,此后的世界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部队是来白水村的四天后走的,他们一帮人在卡车下跟村民们依依惜别,还拉着村民们的手以表安慰。
全村活下来的人都去村口送他们,陆为原本不想去的,但他还是去了。
当兵的站在卡车下,正要上车的时候,总算见到了在这个村子里还想再见一面的那个少年。
不知为何,当兵的总觉得这少年的身上,有股和自己合得来的劲头。
陆为来了,走到了他的面前。
当兵的问他:“你家里人怎么样了?” 陆为说:“都埋了。
” 都埋在了那泥石松动的山头,或许下一次发大水,就会把坟头都冲垮。
但能让人短暂地入土为安,这也算是陆为最后为他们做的事了。
当兵的又问:“小同志,那你接下来要做点什么呢?” 陆为说:“回去支个火,弄点东西吃。
” “不是…我是说,你将来的人生,想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陆为迷茫地眯起眼睛。
除了种地,娶个媳妇,生个孩子,然后变老等死之外,人生还会有别的选项吗? 当兵的再一次拍拍他的肩:“小同志,想不好做什么,就来当兵吧。
” 说完这话,当兵的就坐上车走了。
卡车从刚经历过山洪的狭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出去,陆为远远追望着车上的当兵的,他的心仿佛也跟着车开始摇摇晃晃。
直到卡车消失在了山的拐角处,村民们唉声叹气地折返,回去重建自己的家园。
生产大队的人看陆为还呆呆站着,过来劝他:“走吧,看不见了。
” “看得见。
” 陆为喃喃着,突然往那座前几天刚被冲刷的山头上走。
那座山,他走了很多年。
白水村多雨,山坡总是泥泞湿滑,根本从来就没有过人走的路。
可偏偏这一回,陆为好像在山坡上找到了路。
他再一次攀登到了山顶。
别人看不见,是因为他们在山脚。
而他站在山尖尖上,那辆翻出了山头的摇摇晃晃的卡车,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当兵的走了的第二天,陆为去了自家的农田里。
他辛苦种了一季的庄稼全泡了水,死光了。
倒是有几条泥鳅从他的裤脚里钻进去,他剖了烤火吃。
当兵的走了的第三天,陆为去了公社。
找到人,他说:“我要当兵”。
白水村很多年没有年轻小伙子去当兵了,要没有洪灾的事,公社正想挨家挨户地宣传呢。
正巧了,陆为主动过来了。
这小伙子,体格子绝对没问题。
原本政审说不定是个麻烦,正好前段日子传来说,他那城里的爹也平反了,估计这兵能当成。
先报名,再体检,最后政审。
流程走得很快,陆为在白水村压根也没等多少日子,就被生产队的拖拉机带到了县里。
文工团的女生载歌载舞,给他戴上了大红花,把他塞进装满新兵的卡车。
这是陆为第一次坐车。
如果卡车也算车的话。
他分不清不同的卡车之间有什么差别,总之在他眼里,这辆车和当初当兵的坐着的那辆是一模一样的。
他坐着当兵的坐过的车,这样的想法,让他久违地有了种自己在做一件对的事的感受。
卡车把新兵蛋子们送到了市里的火车站,满满一车厢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大家聊得热火朝天。
有人来跟陆为搭话,可被搭话这种事在陆为身上太少发生,他一开口,生硬又无趣,很快也没人想再和他讲话了。
火车站的广播里放着李双江唱的《再见吧妈妈》,歌词朗朗上口,清晰入耳。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 陆为以前没听过这首歌,第一次听见,难免咂摸一番这几句歌词。
歌词讲得正是军人离家从军的事,与他此时此刻的境地一致。
他知道自己正在告别一些什么。
告别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总之应该不是妈妈。
火车行驶的距离很漫长,一路上哐哧哐哧,翻山越岭,行驶了几天几夜终于到了目的地。
大半夜的,有人敲着火车的铁皮,一车子人从睡梦之中转醒,揉着眼睛到了车下。
迎接他们的是齐刷刷的手电筒光照,和一位一看就威严的接兵首长。
直到这一天,陆为才知道自己来到的地方,叫作青海。
他没有读过多少书,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生活在白水村。
青海在哪儿?他毫无概念,可是他来了。
新兵训练,想要三个月。
来的路上陆为听同行人议论,说是刚入伍的三个月往往是最苦的,训新兵的老兵都可凶了,动不动就罚人。
陆为还以为这苦能苦到什么地步呢,等练起来了,他很快发现那些都不过是小意思。
无非也就是正课、练兵、半夜起来拉个练,要是这点劳累都不受,他吃着部队里应有尽有的馒头都觉得不心安理得。
陆为从没觉得自己的生活苦过,当然也不觉得这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苦。
尤其是实弹训练,头一回摸到枪的陆为,就爱上了射击的感觉。
从前在村子里时,有村民家里有猎枪,但他没有碰过那玩意儿。
到了这里,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子弹从自己手中射出的快感。
他的枪法出人意料地好,训练他的教官每每查他的靶子,都会感慨一句他的天赋。
等到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四面八方来的新兵蛋子们无不被青海高海拔强烈的紫外线晒得脱了层皮。
陆为的肤色本就深,明明也才十几岁,被晒得愈发沧桑了。
当初敲火车铁皮的那位首长又一次站在了队列前头,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许多肩章上有条条杠杠的人。
长官们一个个地报名字,把这群新兵分配到不同的连队里去。
陆为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位长官叫出自己的名字。
“陆为。
” 陆为,父亲给他取名时,是想叫他有所作为。
如今站到了这里,陆为不知自己算不算有了一丁点的作为,总之他来了。
他走到了队列的前边,一抬眼,恍惚间觉得这位长官有点面熟。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没张口问出来。
直到长官带着新兵到了连队里,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长官才笑着拍了拍陆为的肩膀。
“小同志,没想到你这么有决心,真的来当兵了。
” 哦,他是那个帮忙挖出文化人的那个当兵的。
陆为总算认出来了。
“我之前就听说了,你在新兵连里是表现最好的。
”当兵的笑起来,没什么长官的架子,还跟他开玩笑,“我可是托了关系才把你要到我的连队里来的,好好表现,素质比武的时候别给我丢脸啊。
” 陆为点点头,啃一口大馒头。
分配到连队的第一天是清闲的,大家伙自我介绍,收拾床铺时互相认识认识,很快到了晚上。
夜里风很大,冷极了,但初来乍到的小伙子们体格都好,裹着军大衣蹲在外头抽烟。
陆为上厕所路过,就被他们叫住。
“诶,听说你认识连长?” 陆为冷淡:“不认识。
” “骗谁呢,我们都瞧见了。
” 那几人说话,语气都挺冲,看着脾气就不太好。
他们抽着烟,烟被大风吹得到处都是,火星子却只有那么几点。
借着檐下微弱的灯光,陆为眯着眼睛看清了那几个人的相貌,又说了一遍:“不认识。
” 陆为转身就走,几人中听说是个富家子的,又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他妈的,来这地界还装什么。
” 有些人的恨意大概就像这样,从没有什么源头,想恨就恨上。
只是陆为这人吧,连被爱都没有体会过,也不会知道被恨是什么滋味。
在那以富家子为首的小帮派试图孤立他的同时,他努力准备着一年一度的单兵素质比武。
这个素质比武的规模很大,是几个旅联合举办的,每个连只有两个能参加的名额,能被选上的参加的,无论名次如何都是件光荣。
陆为所在的这个连一直以来都有传统,每年的两个名额,一个给老兵,一个给新兵。
连里参赛的老兵早就定下来了,是个去年参赛还拿到过很好名次的回族人。
而参赛的新兵人选,虽然连长还没公布,但连里的人心里都有数。
那个话很少,能力却很出众,枪法尤其不错的小伙子,八成就是他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连长公布了参赛的人选,陆为俨然是两个人之一。
陆为的军姿站得笔直,似乎荣光真的照在了他的身上。
在场的每个人都热烈地鼓着掌,除了那个城里来部队镀金的富家子,满脸都写着不服。
他不服又有什么用,个人素质比武还是照常召开了。
陆为被卡车接走,带去了比赛场地。
比赛盛大,项目众多,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出发前连长嘱咐了他许多注意事项,笑眯眯地送走了他。
去的路上陆为想,无论如何都得赢个名次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连长争口气。
不过陆为到底年轻,又还的确只是个新兵蛋子。
能参与这场素质比武的,每个都是能力斐然的强者,其中不乏在更大规模的比武里取得过名次的前辈。
陆为拼尽了全力,每个项目都算是超常发挥,但总分也排不上号。
好在,他在单兵实战射击项目里拿了个第三名,也算是带着成绩归队了。
陆为是光荣地回去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回到了连队里,迎接他的不是掌声,而是个不好的消息,连队里人人都板着脸。
原来,在他走后的第二天,连长就挨批评了。
能做到连长这个位置的,无论在团里还是旅里都有一定的话语权了,顾及着军队长官的威严,一般来说,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挨批评了的。
可万万没想到,一道“选拔标准不公正”的批评就这么落在了连长头上。
陆为很诧异,因此多问了几句。
下铺的人悄悄跟陆为说,连里都知道,是那个富家子嫉妒连长选了他参加素质比武,所以才向上面举报了的。
富家子的家庭关系,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炫耀得瑟的资本,连里很多人都怕得罪他,只有连长不惯着他。
这下竟让入伍以来从来没犯过错误的连长,在众人面前挨了上级的批评。
挨批评还不够,连长似乎还因此要退伍了。
一个军龄多年,多次参与各地抢险救灾,甚至还有个人功劳的光荣军官,因为选拔人去素质比武这么件小事,被逼到退伍的份上。
荒唐到了极点了。
“有烟吗?”陆为问。
下铺从枕头下边摸出了烟,递给他:“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以后就抽了。
” 陆为点起烟,第一口抽就熟练得像个老手。
烟味苦涩、呛口。
他一声不吭地抽完了一整根,烟味弥漫在整个宿舍里头。
富家子的声音如平地惊雷,突然响起:“他妈的,谁半夜不睡觉抽香烟!” 陆为从上铺翻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大步子几步就到了富家子的窗前,对方神魂还不清呢,就被他拎起来,对着脸就是一拳。
一拳很重,听声音,像是把人的鼻梁都打断了,且陆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平时就爱围着富家子转的那群人傻了眼,回过神来时,富家子已经被摁在地上,打得满脸都是血了。
其中一个大叫了起来,裤子也忘了穿就跑出去。
很快,班长来了,排长来了,纠察也来了。
劝已经没有用了,五个汉子全方位地拉扯,才把陆为从那富家子身上扯开。
纠察的手电打在两人的脸上,富家子痛苦地在地上呻吟,而陆为的眼睛里满是血气和凶悍的光。
“不知死活”这四个字跟了他这么多年,难得地发挥出这么完全的内涵。
那晚,富家子被送去了军区的医院,陆为在连队的卫生所做手部消毒。
他的手被富家子的牙齿划了个口子,伤口不大,但也流了不少血。
军医给他擦过酒精,包上纱布时,他还问一句:“这个要打狗针吗?” 他口中的狗针,就是狂犬疫苗。
以前白水村里有个人,被狗咬了没当回事,结果没几天就狂犬病发病死了。
从此公社挨家挨户做过宣传,让村民们被狗咬了千万当回事,要去把狗针打上。
板了好几天面孔的连长差点没绷住,嘴角勾起来又压下去,一掌拍他的脑袋。
“别胡说八道。
” 陆为这才发现,连长一直站在自己身后。
他原本平静的神色突然有了波澜,瞳孔不自知地抖了抖。
军医给他包扎完了伤口,就去休息了。
小小的卫生所里只有他和连长两个人,他坐在一张病床上,连长坐在小板凳上。
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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