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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熟悉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修了。
而李白静静坐在炉火前,被自己拖累着没法去打下手,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在后备箱前杨剪执意背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用意。
杨剪看得可真够远的。
注定要来,注定要路过,要给这个独居的老太太修一修东西,以前有着滴水之恩……路果然是规划好的。
但仅此而已吗?这里不应该是终点吧。
那在终点是不是又有什么在等,三年之前,它能把杨剪弄得狼狈。
那边叮咣了没一阵子,老婆婆就独自回来了,她坐回李白身边,留杨剪一个人在隔壁忙活。
当真一点客气也没有,同样也没有戒备,李白快被好奇压得透不过气了,“阿婆,您……听得懂我说话吗?”以这句话开头,他打开了话匣。
暴雨时的天色本就跟黑了没有两样,等雨停了,天仍是黑的,因为夜晚已经到来。
这屋里却亮了,杨剪换了保险丝,修理好了电路,李白才知道这座吊楼原来是有电的。
他与老婆婆之间的友好交流也在耳背、语塞,以及连串乱七八糟的比划之后,大概做到了似懂非懂。
这座吊楼修在寨子的高处,四周很静,有什么热闹声都能飘上来。
老婆婆显然被吸引了,李白站起来,从她身后透窗看去,坡下的空地上聚了一撮人,中间围了团干柴一样的东西。
篝火? 是篝火。
火光窜起来的时候,杨剪站在吊楼下,喊了李白的名字。
破天荒了,杨剪要去凑热闹,叫上李白一起。
算上这天,李白生平只看过两次篝火,第一次是在大凉山,彝人的火把节,他抱着绝症病人死而无憾的心态,跟杨剪说他想去看。
两人就在江滩上途径一簇簇火,也途径学生、同事、相互追打的狗、侧目的村民,杨剪始终牵着他,手心很软,很热,手指有粉笔磨出的茧,从黄昏走到天黑,火光映红了江水。
那时的江还是金沙江。
却也不免让李白单腿蹦着下过最后一级台阶,抬眼便瞧见杨剪对自己伸出的左手时,产生这许多年也不过一瞬的错觉。
太快了,太短暂了,极轻极细的流沙似的,这几年也只够他站上杨剪身前的地面。
有他这个伤员拖着速度,两人没走几步山路就被老婆婆赶超了,走到篝火前时仪式已经开始。
又是面具,一个人在篝火前舞蹈,脸上戴一面,两条胳膊各上绑了三面,胸口有背后也有……哪怕是腰和腿!哭的笑的慈悲的嘲讽的,这个人全身都是面具,动作如木偶一般有着古怪的停顿,却又多了木偶不可能具有的力度,一高一低,一曲一直,全都依循火光的跳动。
寨子里的人们围着他,老人们吟唱,那位好心的老婆婆也在其中,歌声粗糙尖锐混杂,形成某种奇异共鸣,年轻人们则闲聊着,笑闹着,举着手机录像。
杨剪在最外围停步,拉住李白的手臂,不让他继续向前蹦跶。
“这才是傩。
”他说。
“我烤火的时候查过了,”李白轻声道,“扮成傩神驱鬼消灾,一种很古老的祭祀仪式,正统的已经快失传了。
” “嗯。
”杨剪看着那火。
“是因为最近雨下得太大成天灾了吗?他们要祈福。
”李白试探道。
“你们刚才聊了很久。
”杨剪却转了话题。
“嗯……那个老婆婆好像和你很有渊源,我当然好奇了,”李白把重心往拐杖上倚了倚,“原来她是波金粟的妈妈。
” “她是一个人把波金粟带大的,”杨剪蓄起薄薄的笑意,“当时我也是坐在那里烤火,波金粟放了几个月的排回家,看见我就打,他觉得我不怀好意,不能和他妈妈单独待在一起。
后来说开了,又和我称兄道弟,要留我喝酒。
” “……”李白有点生气了。
“现在波金粟在哪儿?”他盯着面前影影绰绰的人群,“你给我指一指。
” 杨剪侧目看了他一眼,却道:“死了。
” 李白转头,有些迟钝地迎上那目光:“死了?” “被卷进江水里。
” “……她没跟我提,或者我没听懂。
” “另一间房里供了遗照,”杨剪说,看不出什么情绪,“去年七月的事。
”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歌声在面前此起彼伏,好像飘到了更高的地方。
“那个老婆婆叠了好多金纸,金穗子……还让我学着叠了一点,”这次是李白先开口,顿了顿,他又道,“她说玉人谷有个山崖,上面的公路,中间有一段特别险的弯,雾也老是特别浓,经常有车从崖边滚下去。
” “确实。
”杨剪点了点头。
“她做那些是要往山崖下撒的,就是给那些死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他们不要再出来害人。
” 杨剪仍然没什么意外的表现,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把它揣回裤袋。
篝火又添了柴,浇了油,烧得越发旺盛了。
傩神周身也围上了更多的角色,演起更为复杂的故事。
“哥,你相信有鬼魂吗?”李白忽然握住杨剪的手。
“不太相信。
” “那你相信有轮回吗?” 杨剪答得慎重:“我相信人死之后,仍会以某种形式存在,进入循环。
” “如果有来世,”李白却自顾自道,“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想认识你。
换一种方式,要简单一点顺利一点,我们总不会那么倒霉吧,每一辈子都那么磕磕绊绊。
比如我们做同事?还是同桌比较好,认识得早,然后再做同事然后同居……或者不做人了,你做鸟,我是你捡回窝里的玻璃珠子,你做房子,我就是你长了一墙的爬山虎……随便了,做什么都好!如果我先死,我就会等的。
” 他说得有点刹不出车:“傩神都听见了吧?我绝不反悔。
” 杨剪笑了,没有说他傻,也没有对这种超时空巨大许诺的抵触,指节在他手心跳了跳,笑得却很舒展。
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外来户,大喇喇地举着摄像机到处录,镜头从他们面前划过去,又扭了回来。
好像拍了特写。
“我去回个消息,”杨剪任他们拍了一会儿,忽然说,“教导主任。
” 哦……对了。
三天假期是不是已经过了?好像是的。
但杨剪少有地言而无信了,他好像不打算就此离开,他绕过那团篝火,走到比较清净的高处找信号去了。
李白的目光一路追着他,直到他举起手机通话,又很快隐入黑暗,之后李白才注意到偷拍,直直地看过去,或许阴恻恻的,那几个姑娘小伙才故作寻常地转开。
而与此同时,李白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想完了来世,满脑子就只剩下那座山谷,是山谷中的悬崖,还有险峻的转弯、恶灵的诅咒。
他强烈地意识到——只有上去,进入那片充满迷雾的山地,才能得到真相。
可真相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杨剪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深埋心中的,却又呼之欲出的。
什么问题需要走过这样的万水千山来回答。
是很复杂的吗? 是很无奈的吗? 是能够把杨剪也缠住的吗? 电话是不是已经打完了。
李白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个影子,却看见火舌的跳跃,恍然已经窜到需要仰面去看的高度,与空地外的小树平齐,它用火星和热浪安抚这片土地上被浸湿被冲垮的千疮百孔。
圈子围得更大了,好像有无数张面具无数首歌,那些先祖的舞姿和祝祷,那些雨后的星光,融化在一起,便成为宽广的银河……那些生与死的交错,轮回。
漫漫长夜,始于千年之前的祭礼仍未结束。
而杨剪孑然如孤影,穿越这一切,走回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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