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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在厨房里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门板上,门板被虫蛀了好几个孔,唐十七抠着那几个小孔,开口道:“老大,持厌在朔北失踪了。
” 夏侯潋背对着他,没说话,只是舀水的动作停住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小飞虫嗡嗡地飞过来,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闪,空气里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觉得忐忑,岔开嘴道:“啊,对了,老大,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出门。
你们伽蓝倒了大霉了,这段时间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说沈玦抓得那么快那么准是因为伽蓝里有奸细。
你也上榜了,城墙上你的画像看见没?前几个月我一时大意,被东厂发现,还中了一箭,差点嗝屁,幸亏我命大。
”唐十七扒开衣领,要夏侯潋看他的箭伤,“你还挺有面儿的,东厂追杀伽蓝刺客,你是通缉令的榜首!” 夏侯潋回头看了一眼唐十七的伤,那伤口已经结痂了,却也能看出中箭时的凶险。
东厂抓他的事儿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从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贴了他的通缉令。
也有别的刺客的,伽蓝八部个个榜上有名。
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只有他的有画像,也是他的最显眼。
他瞒着伽蓝去天山,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蓝行驿。
也幸而如此,过江之时,他路过一座行驿,看见东厂番子包围了房舍,把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拉出来,按在太阳底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番子围成人墙不许他们靠近。
番子将地上的人挨个捏了脸皮子,大约是在检查人皮面具。
领头的掌班太监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蓝乱党,一个不留!” 他们将伽蓝暗桩和被牵连的黑道拖往江边,一个一个扔进江水。
浪头汹涌,人像下饺子似的进去,偶尔冒出一个黑脑勺,很快被奔腾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骑马路过他身边,他问了一句:“敢问大人,下令追杀无名鬼的也是厂公么?” 掌班斜睨他一眼,将通缉令扔在他脸上,“督主亲自批敕,还会有假?” 他把脸上的通缉令抓下来,墨笔勾的画像,上面用朱笔写了“杀”字,仿佛鲜血涂就,凶恶又狰狞。
此刻,他看着唐十七身上的伤疤,终于信了。
原来一个不留的伽蓝乱党,也包括他。
沈玦会不会是想要寻他?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只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没了七月半会死,他离不开伽蓝。
光阴迢迢,人心易变。
看着他长大的段叔可以杀他母亲,昔年故友亦可成为仇敌。
他沉默着转回去,将水瓢放在桌上,手一挪,不小心碰倒了托盘里的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他蹲下去把碎瓷片拣进托盘里,瓷片锋利,在他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他没感觉似的,继续拣。
唐十七忙过去拦他,却听见他哑声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和沈玦,是同过生,共过死的兄弟。
” 唐十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拍桌子,道:“你说这个沈玦!虽说他是朝廷鹰犬,你是江湖乱党。
可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唉,真是识人不淑!别介,老大,咱不和那等媚主求荣的奸宦同流合污!说不准后世还要封咱们一个反抗权阉的义侠名号!” 夏侯潋还是没言声,他取来绷带,坐在门槛上缠手。
唐十七不敢说话了,夏侯潋身上像有千钧重压,他坐在天穹底下的时候,仿佛整个夜幕都压在他的肩头。
风一阵阵地吹,叶子簌簌发响,满世界的影子乱晃。
唐十七揪着腿边的车前草,把叶片采下来,撕成一段一段的。
“东厂和伽蓝势不两立很久了,这么多年,伽蓝杀了东厂不少人,东厂也杀了伽蓝不少人。
我是伽蓝风头最盛的刺客,他是东厂提督,他要杀我也不奇怪。
”夏侯潋低着头说,“之前师父说我还有一线生机。
”他笑了笑,“哪有什么生机,刺客从来没有生机。
” 唐十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结结巴巴道:“哎,老大,你别这么想嘛!” 夏侯潋继续说:“我这次回伽蓝,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在柳州、苏杭这些的暗巢,还有票号里的银子,都归你了。
你趁早把银子取出来,要不然等我杀了弑心就取不了了。
” “喂,老大,这多不好意思……” “你要是有空,等伽蓝解散,你去山上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尸首。
把我的首级砍下来,送给东厂。
”夏侯潋缓缓说着,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无波,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谈论怎么斩一只鸡。
“老大,你疯了!”唐十七叫道。
夏侯潋握了握左手,绷带缠着不大舒服,握拳的时候有很轻的痛感。
他心里有点酸,有点痛,可是心好像被折磨久了就变得麻木了,酸和痛都不能蔓延到整颗心,像被人用指尖死死捻着一角,只有一小块地方,但又那么真实。
“沈玦刚入宫的时候,我一心想着要救他出来,让他继续读书,考科举,当登堂入庙的大老爷。
我刚见到持厌的时候,我也想把他从黑面佛顶带下来,让他通人情晓世故,不要变成一把的刀。
可我现在才知道我他娘的什么也干不了。
”夏侯潋笑了笑,他的笑很淡,像拂过枯枝的一抹哀风,“沈玦要对付的人很强,太难办,我能帮他的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 “老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钱财身外之物,送人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送人头的?你全尸不要了?”唐十七叹气。
“罪孽深重之人,不要也罢。
”夏侯潋撑着膝盖站起来,背过身摆摆手,“睡了。
” 唐十七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说出口。
他们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亡命徒,其实不大信什么神啊佛的。
可是夜路走久了,也忍不住怀着几分忌惮,有的人会把星月菩提串起来戴,有的人会去寺庙里捐点银子,至少祈求死了别下地狱,受挖眼睛割鼻子的刑罚。
弑父之人,犯五逆重罪,当堕无间地狱。
唐十七知道,夏侯潋不是不信,不是不怕,他只是认定了他的宿命是骨横朔野,是魂逐飞蓬。
他放弃了今生,也放弃了来世。
———————————— 山寺越发破了,瓦片掀了一半,朽烂的椽子光秃秃地露出来,像腐尸的骸骨。
墙原本是黄色的,上面用红墨画着佛字。
现在漆掉了,斑斑驳驳,像老女人涂着厚厚脂粉的脸。
上面还有许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黑脚印,有一半是夏侯潋小时候的杰作。
沿着墙长着一溜杂草,一星星红的黄的小野花点缀其中。
宽宽的屋檐底下,摆了一个红漆矮桌和两个小板凳。
桌子的漆掉了许多,有一只腿短了些,垫了几块砖头在下面,勉强保持平衡不摇晃。
桌子上放了个紫砂小壶并两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那是住持最值钱的玩意儿,夏侯潋很少见他拿出来用。
穷惯了的人是这样,有了好物件,藏着掖着,当宝贝供着,生怕没了,自己就更穷了。
弑心依旧披着他那件黑袈裟,笼着手坐在小凳上,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夏侯潋在他对面坐下来,住持执起茶壶,茶汤注入夏侯潋的茶碗,沫子在热气袅袅的沸水中上下翻滚。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你在等我么?”夏侯潋低声问。
“喝茶。
”弑心不回答,自顾自地从地上拿起一杆铜烟斗,烟斗也很久了,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那比胳膊还长些的烟杆上还油光光的发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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