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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语成箴(3/3)

样?不实现又如何?却如井底之蛙般捧着一个个有形无形的奖章窃喜不已。

我受够了,这样活着何止像工蜂,简直比一只木偶还不如! 那时候开始流行王菲那华丽颓废又略带童音的叛逆唱腔,王菲模仿的是冰岛歌手比约克,国内所有想出名的女歌手都拼命模仿她——而模仿最成功的便是台湾女歌手许茹云,她的成名作《突然想爱你》我几乎记得全部歌词: 突然想爱你,在这昏暗的夜里,看着你专注的背影,触动了我的心。

突然想爱你,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哼着你心爱的歌曲,吞没你占领我的心。

爱到极度疯狂,爱到心都匮乏,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

爱到极度疯狂,爱到(你)无法想像,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失去了方向。

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如今是你让我想起,那停摆已久的心灵…… 不过是一首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淫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

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大受欢迎。

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

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像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

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

这摩洛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

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 圣诞前后是最热闹的日子,同学们多少受了些西洋教化,仗着学校不明令禁止,都偷偷互相准备起节日礼物来。

我本最不屑这等行径,觉得世俗无聊,但今年突然跻身其中——非是被那些离愁别绪感染了心性,乃是我查到了学生名录——桑子明的生日就在平安夜那天。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借故提早离开了学校,跳上开往市中心的街车。

虽然一早在校服外加了件黑外套,但还是被四周的人识破了学生身份,纷纷用诧异的神色打量我——不过也许是自己多心。

然而在这样的辰光出来,于我还是第一次,所以纵是烂熟于胸的景色也觉得新鲜:听听四周的市井喧闹,看看人家的花花草草,闻闻熟食的喷香扑鼻,果然比关在沉闷的课室里轻松很多。

因为是起始站,车上没什么人,司机面前的阔大弦窗里,正映照着浑圆绚丽的夕阳,满眼的金光洒进来,充满了奇幻般的宁静。

我前面的排座里坐了三个中年男子,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而且越说声音越大,伴着手舞足蹈,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突地他们又静默下来,仿佛一致被窗外什么了不得的好景色所吸引,然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破败店铺和陈旧招牌罢了。

好容易到了市中心,正是下班时分,街头巷口的菜馆已经飘出葱盐的香味。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狭窄的街道上蜿蜒前行。

交通灯变幻着颜色,公用电话亭前站立着不耐烦的少女,小贩们支起自己的帆布摊。

破败的店铺放送出廉价而略显过时的流行歌曲,时而夹杂着平板又聒噪的“晚报”“收废品”的叫卖声。

我像一匹被世界抛弃的野马,一个人孤独地踯躅在这条商业街,并且挨家挨户浏览着他们的橱窗。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只小小的玻璃球刺痛了——那是一家幽暗而不起眼的礼品店,马上要结业的样子,看摊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老板,连灯泡都舍不得打开。

那个小玻璃球被搁置在墙角展架上,一个最易忽略的角落,仿佛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刻意摆放。

我掂起脚尖,小心翼翼取下来,仔细拂去上面的微尘,拿在脸颊前轻轻摇晃,透明玻璃罩里就立即下起了飘摇的白雪。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甚少下雪,倒是潮热的天气一直漫长无期——雪对我而言遥远又美丽,像藏在桃木书架上的一个童话,轻易触碰不得。

我是那样的满心眷恋,几乎舍不得讨价还价,立即付了钱,将它捧在我的掌心,逃也似的跑出了店。

冰冷的玻璃球,蕴涵着所有神秘的惊喜,随着身体的轻轻抖动,温柔的雪片就惆怅零落,美丽而陌生的情形,又奇妙又诡异。

我完全被它迷住了。

晚上去翩翩家吃饭,在冉冉的薄雾和清寒的空气里,她家大房子亮起一片黄色的灯光,远远望去,暖眼而又暖心。

仆佣们准备晚餐,翩翩开了一瓶84年份的法国红酒助兴,“我爸爸说,八十年代是法国红酒最美好的十年,支支都值得久藏。

” 年少的我对“酒”字多少有些抗拒,连连摇头。

翩翩笑嘻嘻地捏捏我的下巴,“湘裙你真老土,这可是上好的苏维翁,大人吃法餐的时候都要点瓶红酒来配呢。

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古堡’庆祝,那是真正的法国宫廷菜:雪白的细麻桌布上装点着全套银餐具和当日鲜花,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单独为你拉奏,真是有情调呢!” 我拗不过她,接过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那酒如最柔软的丝绒,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后滚落下肚。

这时,翩翩又打开了小小的无线电,跳过沙沙的干扰声,隐约听到不知名的电台在放肖邦的小夜曲,真是诱惑啊。

我们不由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半瓶酒下肚,整个人从心底暖起来,所有的孤单凄楚都退到了世界尽头——原来醉着的时候,人是如此幸福。

晚饭后我和翩翩牵着手在走廊里看星星。

由于室内外的温差,巨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水汽,翩翩总是闲不住,拿手指淘气地划来划去。

我笑着摇头,正准备戏谑她,蓦然惊觉她划的竟然都是“桑子明”三个字——大大小小、行草隶篆,重叠反复、规整肆意,自翩翩指间流出,时而甜蜜时而滞涩,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什么密令,而叶翩翩,正是读取参透这密令的得道高僧。

虽然已有所准备,然而事临亲眼,心底还是重重地痛了——那支会飘雪花的玻璃球被我团在掌心反复摩擦,几乎焐出和身体相近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当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求取的签语,那不可知不可解的箴言,原是千年修炼的果吧,却偿还在今生这昙花一现的聚散里,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 初识桑子明的那天,我正在看那则禅偈故事,“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我命里的佛主在哪里?为何我从不蒙他眷顾而前来点化?那么叶翩翩呢?如果她才是可以带走甘露的长风,难道我就注定是那只执迷不悟的蜘蛛?我这样巴巴地在世间走一遭,真正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我的命运尚不如蜘蛛幸运,因并没有什么芝草为我做好心的后备!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所写的字迹逐个洇淹化开,流下一道道水痕,并终于露出玻璃本色。

透过这水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遥远的猎户星座,它孤独而骄傲地伫立天空之端,漠不关心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仆佣问我们是否要洗澡,翩翩请我先去。

我心烦意乱、稀里糊涂,竟将玻璃球也一同带到了浴室。

湮湮的水蒸汽很快模糊了视线,玻璃球上也同样蒙了一层,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球,然而划掉了还有、划掉了还有,于是干脆将它举到花洒下面——在蓬蓬的水流下看冬雪飘飘,简直有种梦幻般的奇异感觉。

水顺势流过我的头发和肌肤,发出柔软而干净的声音。

这样时间久了,指尖的皮肤起了褶皱都没发觉。

翩翩“嘭嘭”地敲门,“湘裙你好了没有?快出来看我的圣诞新衣,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三宅一生的牌子呢!” 我匆匆裹了浴袍,将玻璃球掖在腰间的绸带里,急急应门而出。

翩翩层层叠叠披挂好,正在门外静候。

那田园风格的衣裙果然非同凡响,浪漫的乡村小碎花装饰着繁琐的荷叶边,一眼看去,翩翩好似十七世纪的牧歌少女。

然而最夺目还是她腕上的一只镀金牌子,翩翩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湘裙你看!” 牌子的正面用精巧的绿宝石镶出一片叶子,反面只得一个字:“明”! “这是送给桑子明的圣诞礼物——情侣牌哦!”翩翩直言不讳且眉目含情。

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在我腰间,凉凉硬硬地放着,我半晌作声不得。

好容易熬到圣诞前一天,我反复攥着那支小小的雪球,心里惴惴不安,连物理老师点名都没有听见。

他要我画出黑板上直流电与交流电的分析图,我站起来端详很久,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电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手心那支玻璃球上面,它时而如岩浆,灼烧得我不能呼吸,立时就要随它熔掉;时而又如寒冰,是武侠小说里那种千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寒武纪里万劫不复。

班里一阵哗然,学习委员居然做不出如此简单的题目,在这之前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老师关心地走上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老师到底不忍心看我难堪,放我坐下,自己开始讲解直流电与交流电的联系与区别。

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的伤心和被罚站、当众难堪、题目做不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支玻璃球几乎被我攥出水,就是没有机会送至他的手里。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躁和忧虑,私底下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

像美国总统背诵就职演讲那样尽心尽力,不知练习了几万遍,念着念着突然忘了词,耳边尽是不久以前和翩翩的争论,“漂亮的男孩子始终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如晨露如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 我是这样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然没有抵抗住诱惑。

那惶恐孤独的感觉如同被抛弃在荒野的深井中,偶尔有风灌进来,也是冷天里的寂寞调子,夹杂着去不复返的声音。

翩翩,他是我的,我的爱意恍如隔世且深入骨髓,与你世俗肤浅的虚荣心绝不相同——而且,他,是我先看见的! 好容易盼到下课,他的课桌周围都是找借口接近的女孩子;好容易等到上课,古板的老师让人不敢有一点动作。

翩翩转过身来真诚地问:“湘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了摇头,用沉默拒绝了她的好意。

就这样拼命熬到放学,我体力再好,此时也如伤寒病人般虚脱。

启明星突然亮起来,要是再不和他说话,这支雪球怕不会有送出去的机会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在单车棚旁的电线杆下叫住他,“桑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他有点惊讶地点点头,让同路的男孩子们先走,站到了我面前——他的目光就如天边的启明星,他的身影高大俊拔,他的笑容温文尔雅。

《诗经》上说:天只母只,何谅人只!天哪,他真是我心仪的人啊,我盼望这样的机会盼望了多少次,如今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反而难过起来,“桑同学,我——” 放学的人潮熙熙攘攘,他不防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书包从肩膀上滑落,我和他同时弯腰去捡,但是我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镀金牌子,从他光裸的脖颈间跳脱出来,如一道电光,生生刺痛了我的目光。

(翩翩说:这是情侣牌哦!) 轰雷瞬间从我头上砸下来,天地开始倏然变色,周遭一片寂静,我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内心破碎的声音。

在这浪漫的平安夜,充满了星子与青春的温柔,可是一切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忽然感觉自己丧失了方向和语言。

那种完全绝望的感觉好像被几万柄匕首同时分尸,我还未及觉得痛,就已经死掉。

(和翩翩在山寺里抽的签:“无物结同心!”) 我开始明白了,不管我们前世有怎样的牵连与羁绊,轮回到这一生,却也只能缘尽于此了。

佛家三界有无色界、色界与欲界,为宇宙一切有情所居。

物欲众生统在欲界:上达六欲天,中至四大洲,下至八地狱。

欲界何所在?声色味触闻!欲天何所指?受欲、交、抱、握、笑、视!生老病死苦痛轮回,皆自欲来! 欲天第一重是四天王天,谓之受欲,与俗人无异;第二重是忉利天,较之四天王天淫欲已减,但男女仍要相交;第三重是夜摩天,以莲花开为昼,莲花合为冥,昼夜皆明,男女依恋只需相拥;第四重是兜率天,抱也不用去抱,偶尔一握而已;第五重是化乐天,相对一笑便胜似千般温存;他化自在天居欲界六天之顶,及至那时,只需互视——然而即使只“视”便也是犯了淫心,要炼到淫心全除方可升入色界天! “学习委员,你找我有什么事?”桑子明略有些不安,伸腕看了看表,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我迫使自己镇定,随口编了个理由,“没什么,只是语文老师让我逐个通知男生,虽然周末有足球比赛,也不能作为不交作业的理由!” “知道了,谢谢!”他毫无心机的面容好像纯洁的百合花。

(山谷里的百合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到圣婴耶稣) “不客气!”我笑得十分勉强。

紧贴水泥杆站了好久,一动不动,直待他身影完全消失,我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那个勉强的微笑。

夕阳的余辉一刹那弥漫了天空,像一场华丽而难醒的宿醉。

我的身子完全失衡,只觉得麻木,紧贴着柱子,一点一点地滑倒,坐倒在了地上。

他曾经将我遗弃在遇见他之前的时间里,现如今,他又遗弃我了第二次——在未来不可知的洪流中。

所有的磨难,若不会让人奋发,便让人逐渐驯服。

全区的摸底测验里,我又当仁不让地拿了第一,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似地高兴。

老师以为我悟了,家长以为我悟了,同学以为我悟了——三界众生都以为我悟了。

是啊,悟了,但这“悟”又谈何容易! 我当初对他的存在是那么的想当然,觉得他一定是为我而出生而出现而历劫。

即使他是为我而来到这个世界又如何?他依然是我指间的流沙,最终会与时间一同流走。

生命给予我们的题解,到最后,往往不是想要的答案。

年幼的我如何想像那份玄妙与朦胧?只得将自己淹没在无尽的背书和演算里,不再挣扎与自怜。

只是偶尔思及未来的日子,心里浮出的竟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于是我冷落了叶翩翩,甚至是故意的敬而远之,我没有资格成为温莎公爵一流的人物。

我现在所有的,都还不是我自己的!于是我向老师请求上调两排座位,并解释前段时间学习下落是因为近视的原因。

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唯一寥落的只有我。

从此以后,纵是良景美景也不过虚设。

爱情走了,正如它来的时候一样毫无缘由,无论我怎样不甘、不懂或者不愿,也只有默默接受的份。

但我不能忘记那个落雨的黄昏:雨水砸落在窗棂上,桑子明出现在我面前,四周的布景寂静迷离。

做功课做到肩背酸痛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遥远的星辰,并任由记忆的残片在心底闪过。

我喜爱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和他的气息,但怕是再没有机会和他那样接近了。

时间的界限已如此清晰,一切恍如昨天,然而悄悄逝去不留痕迹。

这些段落穿插在我少不更事的生命中,愈显得恍惚凄楚。

不,我未曾恨他,他是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孩子,美到让人恨意全无,甚至从无生端——谁说人间情事,与色相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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