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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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知交(2/3)

道你的,挑剔得很。

年末这么忙,你要求又那么高,肯定还没找到吧?” 张其瑞苦笑,“是没找到,正在头疼呢。

” 曾敬说:“我这里倒有个人。

” “哦?”张其瑞来了兴致。

曾敬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兄弟不才,在北京也捣鼓了一家西餐厅,请了一个法国厨子。

你知道我的,吃东西只尝得出咸淡冷热,吃不出什么好坏。

但是外面居然对这个厨子大为称赞,我想应该不差。

所以这次把他带来了,给你看看。

你若看中了,就送给你好了。

” 张其瑞扫了一眼那个厨子的名片,有几分兴趣,“君子不夺人之美。

我用了你的厨子,你的店怎么办?”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惭愧了,三哥。

兄弟我在北京得罪了人,这段时间那餐厅是开不了门了。

员工我都已经散了,厨子说他热爱中国红色河山,不肯回法兰西去,去我的酒吧又糟蹋了才华,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给他再找个好点的安身之处。

他人不错,手艺过硬,也没什么坏习惯。

” 张其瑞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曾敬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是有件事,要三哥你帮忙。

” 张其瑞笑着靠进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着,“说来听听.” 曾敬说:“其实就是我的婚事。

” “哦?想来我这里办?”张其瑞立刻道,“那好啊,我给你打一折……” 曾敬面露尴尬之色,“三哥,说出来你别笑。

结婚这事,我是等得,我媳妇也等得,可我儿子恐怕等不得了。

”他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下,“预产期是一月十号,这婚礼怎么也得在十二月底前举办了。

” 张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厉害啊!都要临盆了才把媳妇娶过门?” “还不是我妈拦着,看不上她歌女出身。

”曾敬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说了,反正现在有儿子了,老太太也没话说了。

三哥,我就这意思,时间紧急。

别的酒店一来都被预订满了,没满的档次不够高,我家老爷子觉得不够有面子……” “跟你三哥客气什么?”张其瑞爽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等下我把经理电话给你,你有事就指使他好了。

年末再忙,挤也要给你挤出一个厅来。

你把时间定好了就告诉我。

想要怎么布置,点什么菜,只管说就是。

” 曾敬面露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曾敬叹了口起,说:“三哥,四哥他……也在上海吧?” 张其瑞的眼里光芒一闪,而后是一片深深,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潭水,严严掩饰着情绪。

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在上海。

也是,你结婚,当然是要请他来的。

” 曾敬耸了耸肩,“如果你觉得不自在……” “唉……”张其瑞轻笑起来,“我前阵子和他们俩都见过面了。

” 曾敬一听他说“他们俩”,就知道张其瑞也见过刘静云了。

“我也和他们分别都谈过了,大家都很融洽,你不用担心。

”张其瑞态度十分坦诚,“初恋再美好,也不能守着过一辈子。

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大家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自然不会再计较过去。

老四对刘静云很好,他们婚期也近了,说不定送你的礼,没多久你还得送回去呢。

” 曾敬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开怀而笑,“这样就好!大家打小做朋友到大,也是缘分。

三哥你能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

不过,三哥,算起来现在只有你还是孤家寡人了,你也加快速度吧。

” 张其瑞笑笑,并没回应这句话。

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把酒言欢,把少年时的种种趣事都拿出来说了遍。

这些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是见面次数寥寥无几。

想起以后大家同在一个城市,成家立业,共同步入人生一个崭新阶段,聚头的机会多多,心中特别欢喜。

曾敬打小就是个话痨,长大了也十分能说会道。

他记这种事时,记性总是特别好,什么张其瑞当年做值日去倒个垃圾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啦,什么孙东平在食堂吃饭挑剔难吃被厨子骂啦,什么张其瑞当年冰冷冷的模样迷倒多少女同学啦,什么孙东平冲冠一怒为棵小白菜啦。

说到兴起,他拍案大笑,却又戛然而止,就像画面突然被什么人按了一个暂停键。

张其瑞端起茶杯,掩饰他略微的慌乱。

而曾敬则老实地红了脸,自我唾弃,“唉,怎么又提到了她?好在四哥不在场,不然多尴尬。

” 张其瑞起了兴趣,“听说当初顾湘出狱,是你去接的?” “是啊,可惜没接到。

”曾敬懊恼道,“没想她提前一天出狱。

就晚了那么一天,人就找不到了。

就一天!后来我知道她把老房子租了出去,就知道她肯定是离开家去外地了。

她这性子,也真是外柔内刚。

那么大的苦,一声不吭就独自吞了下去,而且走得不带一片云彩的。

说实在的,我佩服她。

四哥当年,没看错人。

” 张其瑞眼帘低垂,一言不发。

“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啊。

四哥当初还为这事把我好一顿埋怨呢。

”曾敬抬头望了望玻璃顶棚外的蓝天,声音低了下来,“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个事。

叶文雪死了,你知道吗?” 张其瑞的惊讶并没有掩饰。

他自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可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关注这个人的动向了。

“怎么死的?” 曾敬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但是显然表达的并不是普通的抽烟的含义。

张其瑞明白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曾敬说,“我有兄弟在南边开夜总会,跟我说的。

叶文雪这几年一直到处混,家里也有钱供她挥霍。

那次有人给她尝了新货,不知道是过量还是过敏,没来得及送医院就过去了。

” “居然是这样。

”张其瑞感叹。

曾敬摇头表示不屑,“兄弟我虽然也不是个遵纪守法的人,可那种东西,我从来不沾。

” “她也还年轻啊。

”张其瑞说着,可是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同情。

“这么玩,迟早要出事。

好在当年老四和她分了。

” 张其瑞失笑,“她当年和孙东平那算个什么啊?即便不分,孙东平也不会被她带坏的。

老四玩归玩,但是很懂分寸。

” 曾敬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我后来就常想到我们过去,当年的朋友,现在都怎么样了。

你还是孤家寡人,老四居然和刘静云好上了——我倒也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的。

顾湘呢,完全没消息。

你说,她是不是也死了?” “胡说什么呢?”张其瑞冷冷看了他一眼,“她还不够惨,还要诅咒人家?” 曾敬笑着挠了挠头,“唉,你说,她要是知道了孙东平现在这样……” 话没人接。

张其瑞的沉默宛如冰封。

他就是不想让顾湘知道孙东平现在这样,才一直守口如瓶的。

曾敬这次来,带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惜没多久就被他媳妇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曾敬约着改天再来,也不要张其瑞送,自己坐电梯去停车场。

进了电梯,突然想起太太嘱咐的话,说捷瑞的西点蛋糕做得好,要他顺路带点回来。

于是他停在了一楼,走出电梯,顺手拦了一个服务员,问要买蛋糕怎么走。

服务员把今天新出的蛋糕介绍给曾敬看。

曾敬过去一看,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他不知道买哪个好,于是挑着漂亮的全都要了。

店员脸上笑开了花,立刻给他包好,叫了个男服务生帮送到停车场。

曾敬带着糕点等电梯。

大厅里忽然哗啦啦有好几个穿着浅紫衣服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过。

帮他拎蛋糕的男生怪是羡慕地看了他们几眼。

曾敬开玩笑,“怎么?有你心上人?” “不是的,先生。

”男生害羞道,“他们是管家部的,是酒店里最好的部门。

我当初也想进他们部门,可惜没通过考试。

” 曾敬便转头也多看了几眼,忽然止住。

那群人里有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背影说不出来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纳闷,正想再仔细看看。

那群人已经转进走廊里去了,而这边的电梯也到了。

曾敬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蛋糕进了电梯。

*** 管家部上班,是组合制的。

两人一组负责四房客人,忙不过来再添人。

新人进来,头半年都由一个老员工搭配着,半教半合作。

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和顾湘一个组的,就是一个入职有两年的男员工,叫唐桦。

唐桦其实和顾湘同年,还小两个月,不过工作这事,就和姨太太进门一样,早进一天就是大。

唐桦脾气爽朗,做事细心。

顾湘工作上还有很多不熟悉的,他都耐心教导。

上班头一天,小唐就和顾湘说:“伺候有钱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碰到。

像我们这次负责的钱先生,年纪一大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住在酒店里。

老人寂寞,特别爱使唤人,身边必须得有人陪着。

他自己带着有护士和保姆,我们权当做助理,有事才找我们过去。

老人不论要吃什么东西,你当面答应了,回头都要和护士说,她说不能吃的,你就别买。

” 顾湘跟在唐桦的身后,去拜访钱老先生。

老先生坐在客厅的扶手沙发里,正就着冬日一个难得的太阳天喝茶。

老人快八十了,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还是精光四射的,散发着睿智的光芒。

身上穿着旧式的三件套西装,一双手工皮鞋,上衣口袋里揣着手帕。

抽雪茄,喝茶不喝酒,听京剧。

就是脚不大方便,不过不肯用轮椅,帮助走路的一直是檀木拐杖。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顾湘,点了点头,开口就听得出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新来的吧?小姑娘好好干。

你们酒店很好,你这份工作也很好。

年轻人,将来前途大得很。

” 顾湘忙笑着道谢。

老人又说:“小姑娘模样乖巧,就是太瘦了。

” 钱老爷子虽然爱使唤人,但是要求都不难,要茶要水,点烟擦脸,多半保姆就可以做了。

就是平时需要读书读报,帮着写信收发文件,处理账单什么的,这点保姆做不到,往往由顾湘他们代劳。

老人有洁癖,对房间整洁度要求非常高,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顾湘他们每天整理房间比较辛苦,所有东西都要反复擦上三道。

偶尔钱老先生会找顾湘聊天,问问她家里情况。

知道顾湘从小就没了母亲,也感叹了一句可怜。

其实他自己也未尝不可怜。

儿子从国外给他打电话,他每次说完了,都久久舍不得把话筒放下来。

培训的时候学了那么多,等真的工作起来,似乎也不过做的普通的客房服务。

这样过了一个礼拜,一日顾湘正在往水晶花瓶里插新鲜的花,被钱老先生叫了过去。

“听说你们这些孩子外语都很好,会法语吗?” 顾湘点了点头,“略会一点。

” 老人把茶几上的书指给她看,“那本诗集,念来给我听听吧。

” 顾湘局促地说:“我念得会有点慢。

” 老人微笑,“那正好。

我听得也不快。

” 顾湘把书拿来一看,是法国诗人彼得莱尔的诗集,还是法语原版。

书似乎有些年头了,线装的,纸页发黄,托在手上沉沉的。

顾湘在茶几边的矮凳上坐下,翻开书,缓慢而清晰地阅读起来。

冬日的午后,天空荫翳,屋里暖气十足,让人昏昏欲睡。

略微有点生硬的法语念着优美的诗词,老人靠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

良久,等顾湘念完了几首诗,老人才开口道:“写得很美,是不是?” 顾湘自然说是。

老人感慨,“我二十多岁就跟着亲戚坐船去了法国,算是很早的一批移民了。

最初是到处做苦力,给法国人修公路,修铁路,修房子。

听不懂法语,被法国人欺负,被自己人骗,吃了很多苦。

后来终于存够了钱,在华人区开了饭馆,开了超市。

然后给一家人都拿到了护照……巴黎十三区,高楼大厦,满大街的温州人,随便拉一个,都有一段辛酸的移民史。

” 顾湘默默地听着。

老人又问她:“你来上海,你家里人很挂念你吧?” 顾湘想,后妈和弟弟肯定不会想念她的,爸爸身体不好,大概也无暇顾及大女儿的好坏。

老人很精明,看顾湘的脸色,一下就知道了答案。

他笑了起来,“罢了,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你是好孩子。

来,这钱拿着,给我去买盒雪茄回来。

” 顾湘出门的时候想,小唐和她说过老人寂寞,看起来也真可怜。

钱老先生住的是VIP包房里的东来阁,老人家迷信,喜欢这紫气东来的吉利。

他斜对门的包房叫飞香阁,也是顾湘和小唐负责的,住的则是一位名媛。

娇客姓苏,就连顾湘这种没有电视机的人都认识她,看过她演的电视剧。

苏小姐本人比电视上看上去要黑瘦很多,个子细高,黑眼圈很严重。

难得的是,她不介意以真面目示人。

苏小姐前阵子才闹出一个花边新闻,最近一段时间休息没工作,于是常住在酒店里。

她有个小助理,隔几日会上门来请安,平时大小跑腿的事,统统打发服务员去做。

顾湘第一次去给苏小姐收拾屋子,恰好碰到前一夜才举办过派对,这屋子乌烟瘴气,乱得和像刚被洗劫过一样,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空酒品和果皮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桌子和吧台上堆满了吃剩的碟子,水晶高脚杯上全是口红印子。

小唐又去叫来了两个服务生,四个人收拾了半天才把房间恢复了原样,还从沙发坐垫里和桌子底下扫出好多个用过的安全套。

顾湘红了脸。

小唐悄声说:“最烦这种,沙发套全都要拿去洗衣房。

” 顾湘指给小唐看,“脚凳被烟烧了一个窟窿,棉花都出来了。

” “和朱姐说一声,这是要记在账上的。

” 这时苏小姐穿着真丝睡衣,仪态慵懒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外面忙碌着的服务员,抽着烟点名,“那个女生,对,就是你。

” 顾湘停了下来。

苏小姐说:“一会儿别忘了把卧室也收拾一下。

” 小唐他们拎着垃圾袋出门了。

顾湘提着水桶和抹布进了卧室。

她一进去,就吃了一惊。

昏暗的房间里,大床中央赫然睡着一个男人。

那人听到有人进来了,抓着头发坐了起来,一脸迷糊样。

被子落到他腰间,露出肌肉坚实的胸膛。

顾湘窘迫地退出去。

苏小姐不在外面,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声音。

过了片刻,卧室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但还是衣衫不整,只穿了一条洗褪色了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半身还是裸着的。

男人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刻,看着还十分年轻,顶多二十出头。

那苏小姐虽然对媒体说今年二十有六,不过同事们私下都说她起码已经三十了。

他看到顾湘,笑了笑,容貌真是俊美,像是上帝精心雕琢出来的。

男生语气里带着诱惑,“刚才吓到你了?” 顾湘还没答话,苏小姐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住男生的胳膊。

“醒了,喝点牛奶吧。

” “干吗喝这个?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了。

” “补钙啊,没准你还能再长两厘米呢。

” 男生一脸不情愿地接过杯子。

苏小姐转头看到顾湘,一脸不耐烦,“看什么?做你的卫生去!” 顾湘把卧室打扫完后再出来,那个男生已经走了。

苏小姐独自一人吃着早饭。

整洁的屋子里飘着食物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方才的凌乱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顾湘还是把损坏的东西报告给了朱清。

朱清一听是飞香阁,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大手一挥签了单,全部都算在了账上。

后来顾湘才听同事说,这位苏小姐是被人包养的,对方是个香港商人。

本来在市里有房子,这次不知道怎么被那边大老婆知道了打上门来,才逃来酒店躲一阵子。

顾湘很不厚道地想,那位出了钱的香港老板,此刻头上的帽子估计都绿得流油了。

空置了一阵子的1224房在冬至这天迎接来了新房客。

潘恺希是加拿大籍华侨,是一名脑外科医生。

这次刚好酒店承办一次国际医学会议,包了两层,潘医生名列其中,却不住举办方安排的普通标间,自己掏钱住套房。

朱清特别强调此人有洁癖,所以整间屋子都要大消毒一番。

顾湘他们戴着口罩和橡皮手套,拿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把整间屋子都擦了一边,连马桶的边边角角都没有漏。

小唐自嘲道:“得,这下真可以直接从马桶里接水喝了。

” 顾湘拿吸尘器把地毯反复拖了五遍,在茶几上摆放了鲜花,沐浴液也换上潘先生喜欢的薄荷味的。

两人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那位潘先生终于莅临。

这位医学界新秀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衣着十分随意,倒是眉目如画,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

潘恺希独自一人来,拎着一个半大的行李箱。

顾湘帮他收拾衣柜,就听见他在外面打电话,一口英式英语,“Susan,我已经到上海了。

是的,亲爱的,我也想你……甜心,我怎么会背着你乱来呢?” 顾湘收拾完衣柜,去浴室给浴缸放水,又听到潘先生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诗倩,我已经订好了餐厅,今天晚上就同你吃饭,一起看外滩夜色。

我还带了礼物给你,就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唉,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顾湘关了水,走出去说:“先生,水已经好了,您可以去洗澡了。

” 潘恺希收了电话,亲切和善地对着顾湘笑,“谢谢你。

对了,隆义记的糕点,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吗?” 顾湘想了想,点头说:“在陆家嘴那边就有一家店,不远,过江就到了。

” 潘先生便说:“麻烦去买一两芝麻桂花糕,半两云糕,两份核桃酥饼,半两松子糖。

这两百元够不够?” 顾湘忙说够了。

潘先生说:“大冷天麻烦你跑一趟,找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 小费果真丰厚啊。

转头他进了浴室,顾湘又听他在说电话,这回居然换成了日语在和人嘀嘀咕咕。

顾湘日语一般般,大概只知道他在说情话。

顾湘摸平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出门去为潘少买点心。

这两天降温,北风三级。

顾湘裹着大衣站在寒风中等绿灯,鼻子冻得通红。

天空深深浅浅地堆积着阴云,大风刮过,偶尔会露出一角蓝天,又转眼被云覆盖了。

左转红灯开始闪的时候,一辆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按了一下喇叭。

顾湘退了一小步。

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上,张其瑞冲她点了点头,无框眼镜后面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抹光芒。

“张总……”顾湘略微惊讶。

“去哪里?”张其瑞问。

“陆家嘴。

” “上车吧。

”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命令。

“可是……” 绿灯亮了起来,后面的车在按喇叭。

张其瑞皱起了眉头。

顾湘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拉开门像兔子一样跳上了车。

“系上安全带。

”张其瑞舒展了眉头,车继续往前开去。

过了十字路口,张其瑞才问:“是帮客人跑腿?” 顾湘点点头,“去隆义糕点买点小吃。

” 张其瑞没再开口说话,专心开车去了。

顾湘也不敢多说话,于是一路沉闷。

张其瑞最近繁忙,看上去稍微瘦了些,又穿着颜色肃沉的黑色西装,更显得眉目清落,眼神犀利。

顾湘谨慎地坐在他身边,闭着嘴巴不多言。

张其瑞今天心情的确不好。

一大早就被父亲张老爷子叫去办公室,就他终身大事的问题唠叨了一番,白白耽搁了他两个小时。

他是老来子,张老爷子今年六十五,这一年来已经不大管酒店的事了。

人一闲下来,自然就会找点事干。

大女儿大前年出嫁了,如今外孙都能满地跑了,可是小儿子的对象连个影都没有。

张其瑞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时刻,无心儿女情长。

父亲的话也是老生常谈,他听得耳朵起趼。

张老爷子说:“找老婆也要趁早。

你不喜欢安琦,没人勉强你。

周家那姑娘,叫明珠还是叫珍珠的,你妈不是说人家挺好的吗?学历高,性格又温和,珠圆玉润的……” 张其瑞一边听他唠叨,一边看文件,“年末这么忙,等过完年再说吧。

” “酒店三百六十五天,什么时候不忙?”老爷子不高兴,“你也二十七了,不求你结婚,对象也该有一个了。

曾家小子的老婆都大肚子要生了。

和你玩得好的那个,孙家的小子,孙东平,是不是这个名字?人家也要结婚了。

你看看你……” 张其瑞刷地一下站起来。

张老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话说过了,把儿子逼急了。

儿子长大了独当一面后,他和老伴都有点畏惧这孩子的冷面孔,于是此刻底气不足,忙辩解道:“我也不是逼你嘛。

我就是提个建议而已啦。

” 张其瑞叹气,放软了声音,“爸,酒店事多,我下去忙了。

您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今天还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 老爷子血压有点高。

张老爷子跑这一趟,浪费了无数口水,喝了两大壶茶,扫兴而归。

张其瑞送他上了司机的车,忽然想起自己还约了人,于是开车出去,结果在路口就看到了在寒风中等绿灯的顾湘。

路边那么多人,那个灰色身影却一下就进入了他的眼里。

瘦瘦的不起眼,似乎随时都可以被掩埋在人群之中。

天冷,她不住地跺脚搓手。

南方长大的人,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吧。

他不自觉地就把车开了过去,停了下来,叫她上车。

这么近看,顾湘的气色又比前阵子好了些,脸上那不健康的黄色已经退了去,皮肤多了一层明亮的光泽。

吹了一阵暖气,脸颊终于泛起了红润,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清亮的水汽。

胖了些,脸庞圆润了几分,比原来好看些了。

张其瑞想。

隆义糕点在一片地形复杂的地方,张其瑞只记得个大致方位,开车绕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地方。

这里又是单行线,张其瑞担心不好掉头,就把车停在了路口。

顾湘下车时说:“张总,您有事就先忙吧,我待会儿搭地铁回去。

” “别磨蹭了,”张其瑞微微皱眉,“我在这里等你,你动作快点。

” 顾湘缩了缩肩膀,拿他没办法。

张其瑞看着她轻快地朝着糕点屋跑了过去。

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在冷风里静静地抽着。

顾湘动作很快,十分钟后就回来了。

只是车边已经站着一个交警,正在写罚单。

车里的张公子依旧波澜不惊,一边叫顾湘上车,一边接过罚单,看也不看,就收进了怀里。

“没关系吗?”顾湘问。

“没事。

这里不能停车,我先前没注意到。

”张其瑞打着方向盘说,“我有几年没过来这边了,变化还有点大。

那片高楼都是新修的,公交车也改道了。

” “都说浦东的精髓就在这一块。

”顾湘微笑道,“你小时候是在北京长大的,对上海有多熟悉?” “我姑姑一家在上海,小时候常过来玩。

上海发展非常快,同样一块地方,隔上几个月来,都会发觉大变样了。

” 车开在闹市之中,两旁都是商厦,巨大的广告牌铺天盖地,电影海报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楼面。

大概是张其瑞随和的态度让顾湘放松下来,十分有兴致地继续同他攀谈。

“我以前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上海工作的。

”顾湘说,“那还是在读书的时候,那时候野心大得很,觉得自己聪明又勤奋,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我一直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来到这个大都市里,做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高收入,然后把外婆接过来。

” 她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可没想到,我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够在这个竞争如此强烈的城市里上位。

”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诡计多端的人。

” “这算是赞美吗?”顾湘倒挺开心的,“看样子风水转回来了,老实人开始得到重视了。

” 张其瑞嘴角弯了弯,问:“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顾湘说,“每一天都很充实,同事也很照顾我。

杨露和小于也帮了我不少忙。

啊,还有你,主要也是要谢谢你带我来上海。

”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又没给你颁奖,用不着谢来谢去的。

” “放心。

都说大恩不言谢,你对我的恩再大点,我就会绝口不提感激的事了。

”顾湘扬了扬眉毛。

张其瑞终于扑哧轻笑了一下。

他当年和顾湘还没熟到这个分上,所以如今是第一次听顾湘说俏皮话。

就同顾湘当初见他开玩笑大吃一惊一样,他对顾湘的表现,内心里也颇惊讶了一下。

印象里老实呆板的人,居然也有这机敏伶俐的一面。

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对了,上海冬天冷,你房间里取暖够不够?” “够的,有空调。

”顾湘说,“而且最近忙,一个礼拜倒有四天都睡在酒店的。

我还发觉工作后比以前忙,反而长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水土更养人一些?” “是餐厅的伙食好吧。

”张其瑞一针见血。

顾湘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对了,听说你在学法语?” 顾湘并不奇怪张其瑞知道她的小动静,整个酒店都是他的耳目,他要打听她的事,容易得很。

“也是杨露鼓励我的。

我学了那么多外语,证书却没一个。

因为英语好,所以法语学起来也不难,便打算一鼓作气,争取考一个证书什么的。

” “如果你想去考成人高考的话,我可以找人帮你安排。

” 顾湘抿着嘴微微摇头,“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现在也不急。

工作才起步,将来时间还多得是。

读书永远比工作简单,如果读书还不用考试,那日子就更是天堂一般了。

我先把困难的工作解决了,再去应付读书吧。

” 张其瑞听她语气里充满了希冀,不由又看了她一眼。

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层层乌云,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灰暗的街景瞬间带上了色彩,寒冷的城市增添了温度。

顾湘的眼底映着的、温润如玉的脸上散发着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睛。

张其瑞轻轻舒了一口气,淡淡一笑。

带她来上海,果真是正确的。

顾湘回到酒店,把点心交给了潘恺希。

正是午饭时间,潘少爷佳人有约,喷着古龙水出门去了。

苏小姐也有午餐约会,不在酒店,钱老先生则要午睡。

所以中午这一两个小时,是顾湘一天内最闲的时候。

她便会趁这点空闲时间溜到楼下西点房找雅各。

雅各就是曾敬介绍来接替老皮的厨师,年纪轻轻就已经拿到了米其林证书了。

他和老皮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雅各生得唇红齿白,一头柔软卷曲的金棕色头发,温润的褐色大眼睛。

酒店里的女职员们看到他,无一不母性大发,形容他就像一只可爱的金毛寻回犬。

雅各本职是法厨,副业则是西点师,也拥有高级证书。

所以他有空的时候也会和酒店的西点师一起做点心。

顾湘是帮苏小姐去西点屋订蛋糕的时候认识雅各的。

她那几句蹩脚的法语发挥了关键作用,很快就和正在冒充服务员向客人推销新产品的雅各搭上了线。

在雅各强烈的攻势下,顾湘不情愿地尝了那个不被经理看好的什么南瓜乳酪蛋糕。

她惊讶无比,语无伦次地好生一番赞美。

雅各感动莫名,就此将顾湘引为知己,并且还热情邀请她常来坐坐,说要收她为徒。

都说有些兴趣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培养出来的。

对于顾湘来说,她的情况就属于后者。

一个从小到大只吃过粗制滥造的面包的人,对于雅各来说,反而是最容易雕琢的璞玉。

特别是这个姑娘还会说几句他的家乡话,那就更加看着可爱了。

雅各有空就会向顾湘灌输各种各样的西点知识,教她辨别原材料,告诉她面包、蛋糕、派等品种的区别,教她各种制作技巧,甚至十分大方地传授她独家秘方。

顾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蜜蜂,突然掉进了一个大蜜缸子里,一下晕了头。

不过她向来喜欢做饭,学起东西来也快。

虽然算不上很有天分,但是很快就掌握了雅各传授给她的知识。

女孩子都爱蛋糕,顾湘自己也喜欢。

她做的蛋糕带回家,杨露也高兴。

杨露还特意打了一条围巾送给雅各,感谢他免费让她们天天吃蛋糕。

雅各感动得热泪盈眶,发誓将来一定要娶一个中国姑娘。

顾湘做得久了,倒也喜欢上了这门手艺。

用雅各的话来说,就是在给人间制造甜蜜。

特别是看到那些客人品尝着糕点露出甜美满意的微笑的时候,心里觉得特别开心。

其实烹饪这门功夫,放多少盐,放多少糖,靠的不是仪器是天分。

顾湘从小就做得一手好菜,就算是清炒蔬菜也能做得爽脆可口。

当年孙东平会迷恋上她,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胃被攻占了。

顾湘时间并不多,一周只有两三次能去找雅各。

她一般都给他打下手,回家后也会与杨露一起,自己动手做蛋糕。

张其瑞是从小于那里听说了顾湘这个新爱好的。

小于在走廊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杨露送给他的蛋挞的时候被路过的张其瑞抓了个正着。

张其瑞当然是不吃来历不明的零食的,他不过随口问了问,小于便告诉他,是顾湘他们做的。

“哦?她们做了送给你吃啊。

”张其瑞看似随意,却是意味深长地一问。

小于一个哆嗦,等张其瑞走远,他第一个动作就是给顾湘打电话。

顾湘听他嗷嗷叫了半天,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张其瑞没有吃到蛋糕,他很生气。

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于是第二天,张其瑞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蛋糕盒,正是自家西点房的盒子。

打开来一看,里面放着一块柠檬慕司,一块水果蛋糕,还有两个金黄的蛋挞。

蛋挞显然是新鲜出炉的,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

蛋糕上是一颗鲜红娇艳的草莓,柠檬慕司上还有一片青翠的薄荷叶子。

她倒是学得挺快的嘛。

张其瑞轻笑了一下,拿起一个蛋挞,咬了一口,细细品尝。

*** 刘静云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费劲地打开大门走进去。

家里暖气已经开了,不过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说话声从阳台半开的门外传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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