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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老和尚的拽动,对面的绳子也被抻着往这边走。
朱明月坐在小船里,双手紧紧地抓着船帮,哗哗的河水不时地溅上来,冰冰凉凉的。
小船越往河道中间走,船身发出剧烈的摇晃,就像是时刻会翻倒一样,朱明月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尽量不去看船下湍流奔涌的河水。
直到小船被布施老和尚拽到了对面,朱明月从里面站起来,双腿有些颤抖,不光是吓的,小船仍在河面上,她要踩着船舷爬上岩壁上的栈道。
但是这一面相对来说容易些,岩壁外面有几道大铁条凿出的脚搭,凸出岩布三四寸,一阶一阶,一直通向上面的栈道。
布施老和尚站在大石头上,帮她稳着船身,朱明月从船中走到船尾,每一步都几乎要往河里栽。
等她惊险异常地顺着脚搭爬上了最底层栈道竹板,布施高僧已经将小船固定在了岩壁下面的铁环上,也跟着爬了上来。
前后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仿佛做梦一样。
朱明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将双手的裹布拆下去,从背囊里取出干净的巾绢,再次包上。
刚长出来的新鲜皮肉很嫩,稍微一磨就钻心似的疼,然而她的两只手已然再次皮开肉绽,裹布跟血肉粘连在了一起。
随着裹布一层层地拆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来。
朱明月狠下心,使劲全部剥了下来,五层厚的裹布几乎被鲜血浸透,手心和十根手指的内侧,鲜血淋漓。
她扔了旧的裹布,抖开一卷巾绢,用嘴咬着巾绢一端,另一端缠绕在手上,却只缠手掌,露出五根手指,缠了几层最后打了个结。
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布施老和尚见状,不禁皱眉叹道:&ldquo女施主这双手以后就算是长好了,手上的皮肉也不会平整,恐怕要跟老僧这半张脸一样了。
&rdquo 朱明月脸色有些苍白,抿唇笑了笑道:&ldquo那小女定要回来找高僧您医治。
&rdquo 布施老和尚看着少女的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激赏和喟然,一甩手,豪气地道:&ldquo成,老僧负责到底!&rdquo 两人简单几句,就顺着栈道开始往上面走。
寅时一刻,夜最深的时候,用竹板铺设而成的栈道一层叠一层,往复迂回,凌空架在万丈峭壁之上。
白日里从上面经过都不免胆战心惊,此刻的黑夜湮没了一切可视的东西,却加剧了感官的敏锐,更为惊心动魄。
这一处就是若迦佛寺的那座山,他们在山峰的最下面,壁立千仞,若迦佛寺在高耸入云的山巅。
脚下的栈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出现了坍塌,岩壁表面也被鸟雀虫蚁入侵,土块松动,中部山崖已经完全崩塌陷落,北崖相对来说完好些。
朱明月和布施老和尚几乎是以半走、半攀登的方式,一路磕磕绊绊,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卧佛的下面。
换做是平时,朱明月简直不敢想自己会在悬崖峭壁上攀爬! 然而有了布施老和尚的陪伴与襄助就不一样了,他从容不迫地从一处断道,跨越过另一处断道,又领着她熟练地攀上爬下。
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险要之地都成了囊中之物,只要有他在,她不仅不会掉下去,还会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爬上去,最终顺顺利利地抵达般若修塔。
朱明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爬了多久,中间停了七八次,精疲力竭。
在布施老和尚挑选的相对安全的地方,两人又有数次坐下来休息,喝水、吃干粮。
这样一直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坐在栈道上等待日出。
从深谷仰望天际,仿佛是从深渊仰望光明。
戌时五刻左右,天空开始弥漫着霞气,透过丝丝缕缕的晨雾,一阵阵微凉的风拂面而来,朱明月扶着栏杆坐在栈道竹板上,双脚悬空在外面,仰起脖子,看着天际微微露出橙黄色,然后越来越浓,逐渐成为深紫&hellip&hellip 旭日喷薄而出,一时间云蒸霞蔚,雾霭四散,天际瑰丽光彩,灿若锦绣。
北侧的山峦半遮着日出的景象,朱明月只能看到大半个金色橙红,然而万丈光芒投射到了对面北崖,一点点照亮了上面成百上千的佛像。
佛祖慈悲的面容笼罩在金色中,又如染上了片片胭脂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就像是随之苏醒了。
这时,山崖间传来石塔晨钟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整座山谷中回荡。
在深沉悠远的钟声中,阳光一点点投射过来,逐渐照亮了巍峨的山巅、苍翠的谷峰,也照亮了布施老和尚身上绛红色的袈裟,照在那张一半完好、一半损毁的脸上。
而他阖着双目,面朝着旭日初升的方向,捻着胸前的佛珠,用古老的摆夷族语,诵起了《长阿含经》。
箴言不绝于耳。
朱明月仰面望向对面,望着峭壁上的释迦牟尼佛造像,想起了一口佛钟上铸有这样的铭文: 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 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天完全大亮,栈道上的路就好走多了。
朱明月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此处就在卧佛的脚趾处,一片大大的脚趾甲上面生长了厚厚的苔藓,顺着脚趾甲斜右方的栈道一路迂回往上,大概四十多丈,就到了佛像耳垂的位置。
般若修塔,就建在佛的耳洞里。
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绛红袈裟的老和尚。
&ldquo去吧。
&rdquo 布施老和尚道。
朱明月朝着布施老和尚深深行了礼,&ldquo深恩难报,小女在此拜别。
&rdquo &ldquo女施主万望珍重,老僧会代为照顾沐施主。
&rdquo 两人在卧佛下面分开,那一袭绛红袈裟的身影顺着栈道往下走,穿着僧衣的少女则往上走。
抿了抿凌乱的发丝,她抓着上面的勾栏,将飞抓甩到卧佛的衣襟处,又将百练索绑在身上,攀着绳索一点点爬了上去。
等她稳当地站在了卧佛的衣襟浮雕上,再往上的栈道就平整好走多了。
这座卧佛造像的面容丰满而细腻,也是凿刻最精美的一部分,宽大的耳垂仿佛凌空翱翔的羽翼,上面的石窟和石塔密如蜂房,窟内多为佛殿式而无中心柱窟。
朱明月经过其中的几处,看到里面几个红色袈裟的身影,正在细心擦拭和清理窟内大大小小的佛像和佛龛。
般若修塔这一处是石塔,造型最为别致精巧。
七间八柱廊庑式结构,面阔三十余丈,八棱大立柱,覆盖莲瓣形的柱础,左外侧并列七个四角攒尖式帐形龛帐。
幔层层重叠,壁画上面还保留着北朝时期的西方净土变、涅槃变、地狱变等佛教故事。
朱明月顺着敞阔的石塔前廊走进去,步之所及,泥塑、浮雕、绘画以及薄肉塑几种形式的飞天造像,栩栩如生。
在最后那座薄肉塑飞天像的旁边,还有一座绿釉人顶灯,上面是九头凤鸟绿釉陶瓷盘。
灯油燃尽,灯盘里一层薄蜡。
前廊与后室只隔着一扇石门,朱明月走到石门前,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
这后面,会是他吗&hellip&hellip 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他身披绛红色袈裟,盘坐在蒲团上面诵经;还是单薄的身影站在佛龛前,闭目燃香;抑或是像石窟中那些清苦修行的僧侣一样,自力更生,正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香灰。
那两个跟着他剃度出家的人,一直在他身边吗&hellip&hellip 山间的日子宁静而枯燥,青灯古佛,坐定参禅,身若琉璃,心如古井,仿佛历经千百年都不会改变。
佛的目光寂寂无波,佛的沉思静静流淌,是否会听见?这个由皇帝一夕之间变成僧人的少年,那些平静却哀伤的诉说。
是否会看见?这个国破家亡的少年人,无言的悲欢和寂寞。
距离建文四年七月宫中的那场大火,到现在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却如同经历了几辈子,艰辛而漫长。
朱明月记得她进宫的那一年,熏风吹得花飞,拂落在少年清隽而安静的眉宇间,波澜不惊;而他腼腆笑着,朝自己伸出手,一双清澈的眼睛宛若春水。
早春,他在明黄案几前作画,她推开殿阁的窗扉,和暖的春风吹进殿内,拂散了沉滞的笔墨气味,带来雨后的清爽空气,也飘来了殿外塘边的嫣然桃花。
仲夏,他在水榭上摇扇纳凉,盈盈几丈池水围绕,她端着一盘凉果从长廊走过去,半路却被黄子澄拦住。
那有些迂腐的酸儒,抢了她几颗果子,还文绉绉地说是试吃。
齐泰和方孝孺则齐齐站在水榭台阶上微笑。
金秋,九陌上轮蹄来往,六街内士女骈阗,皆到灵谷寺赏菊花。
他在方丈室与谦禅师的高徒洪正映对弈,留下一个齐泰在里面陪着,方孝孺则偷偷带着她和黄子澄跑到山寺里,观赏那盛放满山的菊花。
随后他也会借口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后,在她发间绾一朵金英。
隆冬,暖炉燃着石蜜,熏笼里烧着龙涎,外面是寒天冻地皑皑白雪,殿内却是融融春意,他倚靠在雕花窗棂前读书,她在一侧红袖添香。
在香茗煮沸的缭绕白雾中,两人透过拢翠纱窗赏着殿前的雪景,或是静静听着雪落下的声音,抑或是谈几句朝中诸大臣的趣事。
皇帝的墨宝何其珍贵?他给她写过很多,其中最简单的是一个扇面,上面御笔题着石湖居士的诗: 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时年幼青涩,她只觉得他改得巧妙,又暗暗惊心,诗中似乎合了她的真实闺名。
为此她曾百般试探,提心吊胆地捱过一段时日。
却不知,他的无心,反成了她的有意;而他的有意,她却不懂。
时间无情碾过,五年宫中朝夕相对,宛若一场迷离大梦,梦中的繁花胜景、岁月静好,尽数破碎在了战败城破、兵临城下的那一刻。
宫中燃起熊熊大火,殿前丹陛上被鲜血染得嫣红,宫殿和廊柱不断地在火中倾颓倒塌,黑烟滚滚,无数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哭喊声、抢砸声交织成一片。
宏伟堂皇的文华殿,殿门半敞开,年轻的皇帝仿佛还没从兵败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龙椅上,手中举着奏折。
叔叔领兵打到了皇城,武将反了,文臣降了,甚至连几个心腹都不知所终,四年兢兢业业、勤勉忧劳,就换得个众叛亲离! &ldquo朕&hellip&hellip大势已去了。
&rdquo 那时,他喃喃地对她说。
短短的几个字,却如泰山压顶般猛然让她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后来离开皇宫时的日日夜夜,她每每午夜梦回,总是会在耳畔回响。
她无法忘掉他那时绝望而悲怆的神情,更忘不掉当她打开皇宫密道,告诉他逃离京城的出路时,他震惊而艰难地看着她,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总要有一个寄托仇恨的对象,在靖难之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始终沉浸在深深的愧疚中不能自拔,所以她对姚广孝极尽刻薄之能事。
然而看似平息的怨和恨,在心底里打成了死结,既不能触碰也无法忘记,更得不到释怀。
风吹着线香的轻烟飘进洞窟里,朱明月望着面前那扇石门,曾经的场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清晰而真实。
闭了闭眼,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启石门的机关。
只听得&ldquo刷&rdquo的一声,石门在眼前打开,一团滞涩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朱明月睁开眼睛,凿刻得宽敞的后室在她面前展露了真容:横长方形的平顶窟,映入眼帘的是正壁中龛泥塑一佛二菩萨,高髻宝冠,秀骨清像;旁边还有两尊高大的菩萨像,一个右手扬掌作施无畏印,一个作与愿印,悬裳庄重。
在洞厅的最里面,高大菩萨像的右后方,负手站着一个清瘦的红色袈裟身影,穿着朴素的芒鞋。
朱明月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来,发现紧挨着那抹身影的左面,是一座莲花须弥座,巨大的莲瓣向上徐徐展开,莲心上结跏趺坐着一个飞天神女,披帛、长裙,显得安详而端庄。
曲蔓分支莲花缠绕在她的腰间,她的面容和灯盏的一团烛火相衬映,仰着脸,面朝着那红色袈裟的清瘦和尚,保持着微笑,肌肤细腻,柔润如生。
这尊飞天神女像,是阿姆&hellip&hellip 阿姆死了,死在了般若修塔。
塔中后室还有一具尸体,就是那个身着红色袈裟的年轻和尚,保持着背对站立的姿势,被吊死在了绿釉人顶灯下面。
这个和尚的面容年轻却也陌生,灯盏上的石蜡燃着幽幽光簇,年轻和尚的袈裟被照得一片艳红,他的双脚稍稍离地,悬挂着的尸身侧头朝向莲花须弥座上的长裙少女,一双眼睛睁着,嘴角竟像微微勾起,泛着一丝莫名而诡异的笑。
朱明月还发现,在阿姆的手中,握着一封信笺。
朱明月从般若修塔又回到了上城。
跟她上一次隆重而铺张的进城方式不同,这一次她是徒步走进去的。
一路上没有任何守卫和武士阻拦她的道路,也没有人对这位祭神侍女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有些褴褛的僧袍,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乌图赏在内城石桥上等着她,看见她,竟然投以一笑。
&ldquo祭神侍女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rdquo &ldquo让乌图赏管事失望了?&rdquo 乌图赏哈哈笑着道:&ldquo自从曼景兰三大城建城以来,十几年的时间,还从来没有人从后殿的蕉林闯出去过!更没有人活着从上城逃跑!祭神侍女可是开了先河,让老奴不佩服都不行!&rdquo 少女面色淡淡:&ldquo不是我厉害,而是对手实在分量太轻。
&rdquo 乌图赏笑容一滞,眯起眼睛道:&ldquo祭神侍女的口气不小啊,分量太轻?好吧,接下来就让祭神侍女好好见识一下,省得到时候说咱们勐海&lsquo待客不周&rsquo,&rdquo乌图赏露出一抹透寒的笑,&ldquo不过祭神侍女最好次次都能像上回这么好命,平安渡过难关,否则可就不好玩了。
&rdquo 朱明月抬起头来,&ldquo乌图赏管事放心,既然我跟着索桥摔下山崖都没死,就没有那么容易死了。
&rdquo 乌图赏微笑,声音阴冷地道:&ldquo但愿祭神侍女能一直这么嘴硬。
&rdquo 朱明月被关进了上城的水牢。
潮湿发霉的味道,混合着青苔和杂草的腐朽气息,还有一股动物腐尸的腥臭气味,浓郁得刺鼻。
头顶上是生锈的铁栅栏,下面是泥黄色的水,昏暗得几乎不见光的狭窄水道内,来回穿梭游动的是皮毛油亮的硕大的水耗子,长长的黑尾巴,&ldquo吱吱&rdquo地叫着,像是饿极了。
少女抱着双肩,站在水里面瑟瑟发抖。
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发腥发臭的污水中,水面不断上升,一直没到了她的肩膀处,她的身体在水中一晃一晃,像是随时脚底一滑就湮没在水里。
她的头发黏腻得贴着脸颊,眼睫上全是污渍,黏黏地粘在眼皮上,还有她的一双手,上面皮肉几乎全部溃烂,因为浸泡了污浊的脏水,又导致伤口处化了脓,手心和手背上肿起了脓疮。
在她面前不远处是一道铁栅栏,栅栏周围是坚固的石墙,石墙最上端留有小孔,再往上则是蓄水池和排水通道。
每隔一个时辰,上面的人就会往下层牢房中注水,冰凉的污水兜头浇下,躲无可躲,使得些许腥臭的水灌进口鼻。
看守的奴仆时不时还会朝着下面撒尿,一边尿,一边说,之前被关进来的很多人都因为水面上升而窒息,有的是活活淹死,有的则是生生吓死,如果她想好过些,不妨让哥们几个摸一摸,他们会去上面替她说几句好话求情。
朱明月闭着眼睛,感觉到一个冰凉湿滑的东西蹭到了她的脖颈,粗糙的皮毛,不时地扫过她脖颈上的肌肤,游过去了,又游回来,尖尖的小鼻子紧挨着她的锁骨,似在轻嗅,又似在判断是否能下口。
这只老鼠离她很近,几乎要钻进她颈窝里。
朱明月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这不是蕉林荒山的那种吃人的老鼠,因为它们闻到了她手上溃烂皮肉的味道,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不代表她能跟它们亲近!恐惧、无助、绝望&hellip&hellip无以复加地袭上她的心头,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阵阵地眩晕。
可她必须站着,绝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开始强迫自己习惯,习惯污水腥臭的味道,习惯双手让她痉挛的剧痛,也习惯这些老鼠。
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崩溃,每当那秃皮长尾巴的老鼠游到她身边,她就张开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拼命地尖叫。
直到她的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叫声,眼泪淌了满脸,流到脖子上,跟腥臭的污水混合在一起。
眼泪流干了。
她意识到可能没有人会来救她,或许她会死在这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日是七月十七日,她从般若修塔回来上城,直接就被关进了这座水牢。
过了整整一夜,现在天亮了,也就是七月十八,是祭神侍女出使结束的日子,澜沧会派人来接她回去。
但是她依旧身在水牢,她从上面的天窗看着天空一点点地变亮,看着太阳升起来了,水牢外面除了看守奴仆猥亵下流的脏话,听不到一点要放她出去的声音。
一直以来那九幽都忌惮着朱明月祭神侍女的身份,哪怕杀掉那些土司府的影卫,也没动她一根汗毛。
那九幽不想因小失大,不想跟澜沧正面敌对,他更想反过来利用朱明月为他所用。
那么就算现在的土司府乱成一锅粥,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各自为政,就算她回到曼腊土司寨的下场是死,可她身上担着祭神侍女的名号,她还要去参加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mdash&mdash在这之前,她的命都是值钱的。
那九幽却将她关起来,动用私刑。
等她一身是伤地回到土司府,土司老爷追究起来,那九幽要如何解释?他不怕得罪澜沧吗?或者是&hellip&hellip那九幽不打算让她回去了? 朱明月心寒,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
事实上,她猜对了,那九幽的确是不打算让她回澜沧了。
自打发现朱明月失踪的那一日,七月十四,那九幽就让乌图赏放出消息去&mdash&mdash祭神侍女来勐海出使的过程中,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不尊重佛寺、怠慢僧侣,肆意指责勐海的村民&hellip&hellip当然,这些并不能够说明什么,最多是让远在澜沧的摆夷族众,对这位祭神侍女的印象大打折扣。
除了颠倒黑白,那九幽随后又让乌图赏散播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流言&mdash&mdash祭神侍女在勐海四处打探那些被抓商贾的下落。
她一介汉人,谁知道是真心为了勐神大祭而来,还是打着什么鬼主意?那荣对朱明月的身份心知肚明,但澜沧十三寨的村民不知道,沈家当家被抓,朱明月成了祭神侍女,这本来就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
那九幽的杀手锏就在这里。
&ldquo澜沧的人对咱们虽有敌意,但好歹是一族人,若是外人想见缝插针也不容易。
老奴将流言放出去后,澜沧那边是轩然大波,沈家小姐的身份被挖了出来,很多子虚乌有的事不用咱们去编故事,他们自己就传开了。
土司夫人也借着这个由头,跟土司老爷闹得不可开交。
这不,今日原本要来接祭神侍女的马车,迟迟未到,老奴觉得,澜沧那边是要放弃她了。
&rdquo 乌图赏弓着腰,在宝座前笑呵呵道。
枉费土司老爷自作聪明,没想到朱明月的身份成了一个最大的把柄,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ldquo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只好将她留下了。
真是可惜。
&rdquo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男子的发间、肩膀、衣襟上,映衬出宛若女颜的面容,迎着明艳花光,他抬手间,雪白的衣袍随着熏风微微荡漾。
乌图赏以为自家主子这是在怜香惜玉,不禁笑呵呵道:&ldquo这个沈小姐的确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遭了这么大的罪,也确实是可惜。
&rdquo 那九幽看了乌图赏一眼,没说话。
她遭罪有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白费了一枚棋子,亏他将&ldquo传国玉玺&rdquo交给她。
&ldquo你觉得她还能挺多久?&rdquo 乌图赏道:&ldquo不好说。
她身上带着伤。
&rdquo &ldquo表现怎么样?&rdquo 乌图赏嘴角一勾,道:&ldquo还以为有多了不起,跟那些以前被关进去的人一样,哭天抢地,撕心裂肺。
都不用人费劲去上刑,再关上一时片刻她就得崩溃了。
&rdquo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再有能耐,撑得住一时,也撑不了几天。
那九幽不咸不淡道:&ldquo关废了不要紧,别给弄死了。
她没用了,她哥哥还有用。
&rdquo 乌图赏道:&ldquo是、是,老奴让底下人掌握着分寸,估摸着再过会儿也就放出来了。
&rdquo若是死了,沈明琪还不得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的。
想起那个懦弱的书呆子,乌图赏一阵嘲笑。
&ldquo不,先不要放她。
&rdquo那九幽道。
乌图赏愣了一下,有些踟蹰地道:&ldquo但是&hellip&hellip底下人来报说,她身上的伤都开始化脓了,又关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倒是还强挺着,但明显就差一口气儿了。
&rdquo 那九幽道:&ldquo让梨央去审审她,审完了再放也不迟。
&rdquo 乌图赏闻言微怔,俯下身道:&ldquo是,老奴这就去办。
&rdquo 梨央是修勉殿前的十二守卫勇士之一,唯一一个女子。
那九幽的近身侍婢。
但是这个能在那九幽跟前伺候的女子,生得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力气跟男子不相上下,下颚生着胡子,穿着裙子往那儿一站,活脱脱一只母大虫。
这只母大虫却有着娇柔的嗓音:&ldquo沈小姐还好吧。
&rdquo 朱明月抬起头,头顶上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恍惚,黏腻的眼皮睁了睁,勉强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由往这人的身后看了一眼。
说话的声音明明是个女子,面前却站了一个男人。
&ldquo奴婢问你话呢,沈小姐听见了吗?&rdquo 那声音又关心地道。
朱明月这才确定那声音的确是面前这&ldquo男人&rdquo发出来的。
&ldquo你是谁?&rdquo 她一开口,嗓音嘶哑如破锣。
&ldquo奴婢名唤&lsquo梨央&rsquo,是九老爷跟前的近身侍婢,拜见沈小姐。
&rdquo五大三粗的女子朝她行了个礼。
朱明月不记得这个名字,也没见过她的人,吞咽了一下,艰难地问道:&ldquo是九老爷让你来的?&rdquo 梨央捂唇笑道:&ldquo难怪九老爷常常夸赞沈小姐聪慧,果然是冰雪聪明。
正是九老爷让奴婢过来看你的。
沈小姐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舒服?&rdquo 顶着一副熊瞎子似的脸,却偏做出少女娇羞的动作,说出的话似不谙世事,却最是恶毒无比。
朱明月闭上眼睛,疲惫而喑哑道:&ldquo什么条件,才放我出去?&rdquo 梨央咯咯笑了起来,&ldquo奴婢真是喜欢沈小姐的直截了当。
&rdquo 对浸泡在腥臭污水中的少女来说,眼下多一刻都是煎熬,但是对方显然不着急,慢慢熬着她。
如同一只慵懒的猫,用爪子饶有兴味地撩拨着面前垂死挣扎的老鼠。
朱明月觉得眼皮沉重,但她半睁着眼睛,保持沉默。
似是觉得她的这种反应不好玩,梨央怏怏道:&ldquo好了好了,沈小姐不愿意多说话,那奴婢来说好了。
奴婢来问你,沈小姐是不是去过般若修塔了?&rdquo 朱明月依旧没说话。
她若是没去过般若修塔,又岂会回上城? 梨央却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又道:&ldquo沈小姐一定是去过般若修塔了,在石塔后室看到了那个小侍婢端坐莲花的尸体,还有搁在她手中的一封信笺。
那封信笺是九老爷让奴婢放那儿的,说是沈小姐看到上面的字,不一定会回来。
但是如果回来了,就说明沈小姐根本不是来救沈当家的,或者说,不仅仅是来救沈当家,而是怀揣着一个大秘密。
&rdquo 那信笺上写着:石塔中人,在上城。
什么人? 建文帝。
沈小姐已经在修勉殿前接受了勐海主人的收买,并且发誓鞍前马后地效忠,这才得到了一块&ldquo传国玉玺&rdquo,然而沈小姐转眼就背弃了誓言,带着一个侍婢夜闯蕉林荒山。
蕉林荒山的尽头是般若修塔,是建文帝和两个随从修行的地方,那片芭蕉林子也因此成为除却养马河和广掌泊之外,曼景兰的第三大禁地。
但是沈小姐去般若修塔做什么?她找建文帝又是做什么? 那九幽派出余下的所有守卫勇士去查这个沈家明珠的底细,除了那些流于表面广为人知的,沈小姐在失踪之后,一直到跟着黔宁王回云南之前,中间这五年时间的行踪,居然丝毫查不到!那九幽的心里开始不安稳了,但他又觉得这个沈小姐既然是黔宁王带回云南的,来元江府这一趟也是黔宁王在背后的授意,也说不定。
这可就有意思了。
梨央说完之后,污水中的少女睁开眼睛,然后缓缓地抬头看过来:&ldquo阿姆是你杀的?&rdquo 梨央没想到她答非所问,反应了一下,愣愣地答道:&ldquo阿姆?沈小姐说得是那个小侍婢&hellip&hellip&rdquo咧开嘴,梨央露出一抹笑,&ldquo那小侍婢的姿势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奴婢最喜欢飞天神女的造像了,但当时那个小侍婢做不来结跏趺坐的姿势,奴婢就只好打断了她的腿,奴婢还想让她一直保持看向那和尚的状态,扭断她脖子的时候,特地从颈椎下面第三节下手&mdash&mdash&rdquo 梨央的声音轻柔,甚至还带了点娇羞,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ldquo原本一下就能死掉的,但是那小丫头骨头太硬,脖子都折了,还没咽气。
奴婢不想破坏美感,只好将蛇毒涂在那些分支莲花的藤蔓上,磨尖了从她的肚子上插进她皮肉里,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她的身子就凉了。
&rdquo 一抹难以遏制的巨大悲怆让她浑身发颤,朱明月只觉得五内俱焚,脑袋嗡嗡作响,耳际轰鸣。
她将手攥起来,肿得如莲藕的手合拢不到一起,掌心上的脓疮却被挤破了,淌出血水。
阿姆,阿姆&hellip&hellip 梨央后面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朱明月已然完全听不到,剧烈的晕眩一波一波袭来,她头痛欲裂,呼吸窒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恍惚间,似是听到头顶上&ldquo咔嚓&rdquo的一声,然后轴承启阖的巨响,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大手从腥臭的污水里捞了出来。
&ldquo沈小姐这是何必呢,奴婢好心陪你说说话,还没说完你就要晕了。
真是,奴婢还有很多话没问你呢&hellip&hellip&rdquo 朱明月眼前陷入了黑暗。
然后是持续三天的高烧。
朱明月的身体滚烫得犹如一个大火炉,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目紧闭,嘴唇咬合,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
几拨的巫医来问诊,开了很多药方,熬好的汤药灌不进去,伺候的侍婢只好掰开她的嘴,又将药汁往鼻子里灌。
折腾了两天两夜,高烧始终不退,人也没醒,最后巫医们都束手无策,再烧下去也就该准备后事了。
乌图赏来了又走,从最初的不耐烦,到焦急,再到失望,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床榻上的少女居然奇迹般地退烧了。
安排的两个侍婢衣不解带地在榻边守着,给她换巾帕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额头不那么烫,呼吸也渐渐变得沉稳,都惊喜地直掉眼泪。
&ldquo好了好了,这下不用陪葬了!祭神侍女又活过来了!&rdquo &ldquo别吵着她,还没醒呢!&rdquo &ldquo反正是不烧了,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禀告乌图赏管事!&rdquo 绿衫子侍婢说罢,提着裙子就跑出去报信儿了。
留下来的那个侍婢双手合十,朝着头顶一直念&ldquo佛祖保佑&rdquo。
朱明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她的第一个死士,那是个婉约素雅的女子,名唤珍宁,比她大很多,有着长姐般的温柔和体贴。
有一次宫里面抄检各大殿,宫正司查抄到了东宫侧殿耳房中奴婢处,一概箱物皆要抄检。
宫规严苛,凡内廷女官、宫娥等,均不得结交外臣。
宫嫔女谒私通外臣,或私通书信,或纳其贿赂者,一律要受其谪罪,重则致死。
当时她年方九岁,刚刚进宫,身上留着爹爹给她的几封信函,在宫正司的人进屋之前,她正惊慌地拿着那些信函不知所措,珍宁一下子冲过来,将那信函撕碎了,然后就往嘴里塞。
宫正司管着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骄横跋扈惯了,一个女史跨进门槛,见状,不由分说就操着戒棍狠狠打过去。
那一下打在珍宁的肚子上,珍宁顾不上躲闪,只抓着信函碎纸一刻不停地吞咽。
女史斥骂着,下手更狠,一下一下,直到打得珍宁的下体见了血,鲜血顺着两腿淌下来,晕湿了她的亵裤,她还在拼了命地往嘴里吞。
后来她才知道,珍宁有孕了,是西华门一个羽林卫的。
晨曦时,珍宁站在妆镜前给她梳头,檀木香气还残留在她的手指间。
珍宁倒下的时候,用手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那双手上沾满了血。
珍宁跟她说:别怕,奴婢会一直保护你。
珍宁跟她说: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宫正司没搜到什么东西,却误打误撞地查出一个犯宫规的,几个女官很高兴,让奴婢将珍宁的尸体卷在一张破草席里,抬至西华门外的净乐堂焚烧。
净乐堂有东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错的宫娥死后都要被烧了葬在那里。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娇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变得沉静,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点过头事、说半句过头话。
后来她陆续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们身上寻找珍宁的影子,她渐渐忘记了珍宁。
深宫的时光艰辛而寂寞,她跟她们相依为命,也跟她们学了很多东西:机关解锁、华容道、九宫格、弈棋、煮茶、香道&hellip&hellip 她记得有一个叫宝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人见之忘俗。
宝珠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喜欢采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
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
宝珠教她调香、制香,教她博弈之术,两人时常在黑白子的棋盘中苦中作乐。
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
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
宝珠怀揣着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时正一刻宫门下钥,一个提铃的宫婢发现了她。
宝珠顺着宫墙往前跑,慌不择路,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巡城的羽林卫,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宝珠还来不及拿出腰牌,就被为首的一个羽林卫抡过来的火把烧到了脸。
宝珠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
那羽林卫一脚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宝珠的脸被烧焦了,整张面皮都烂了,双颊很快就起了鸡蛋大的水泡,她半边头发也被燎烧了,脑袋焦煳一片,像个恶鬼。
宝珠跟她说:今年的桂花长得好,奴婢要摘下来做香脂敷面。
宝珠跟她说:这些棋子奴婢要揣着,等奴婢回来,用它们杀你个片甲不留。
后来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铃的侍婢与宝珠有过争执,她对宝珠怀恨在心。
当时那个羽林卫拿起火把要照亮,那个侍婢在后面狠狠推了宝珠一下,宝珠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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