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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幸福的模糊表情的含义。
现在人们确信,神秘宝石,谁得到,谁必死。
但依然有人死去,人死去的样子像多米诺骨牌倒下,推倒他们的,是神秘宝石的力量。
活着的人祈祷神灵,让宝石出现在死者身边、手中,哪怕是被秘密缝制在死者的衣襟底,只要能找到宝石,就有办法终止死亡。
他们将心怀虔敬与忠诚,用圣水洗濯宝石,用神香缭绕宝石上人间的欲孽,再在万民的祈福祷告声中,把宝石放归原位。
但是,人们只见死去的人,却不见失窃的宝石。
心灰的人说,末日来了。
末日真的来了吗?眼见着死人越来越多,今天这里明天那里,但没人认领死去的人,因为认领了,无异于认领了羞耻,只好任由死者的尸骨风吹日晒,不堪目睹。
行人掩鼻,神秘之国再也不是那个昌隆和平之境了。
只有野狗和乌鸦在寂寞的尸体之间忙碌,传播小道消息,却都是坏消息。
死人越来越多,现在几乎没有人有兴趣猜测死者死去的因由。
活着的人紧闭门窗,城市寂寞如死。
托马斯想到离开的时候业已迟晚,交通瘫痪,没有合适的工具,也没有人力能够送他离开。
旅行者那颗习惯在路上、从不畏难的心现在疲惫不堪。
他找不到可口干净的食物和水,旅行者皮包骨头,气喘吁吁,他想要总结自己的所见,想把自己模糊的思考写在纸上记录下来,他担心某天早上,太阳升起,他却再也不能站起。
他的担心是正常的,因为在旅行者身后,城市一片死寂,以前在旅行者眼里是那样庄严神圣,让他想要流下感激热泪的建筑,现在像是巨大的废墟,散发出废墟才有的颓废味道。
旅行者挣扎着爬行到了海边,他向大海伸出手臂,但是大海涌起巨浪,浪头发出黑光,就在旅行者倍感绝望之时,一道璀璨光芒耀花了他的眼睛,光芒泄露自一只巨鸟的翅膀底部。
托马斯从未见过那颗传说中的宝石,但他确信璀璨光芒一定来自传说中的宝石,那只神秘的大鸟把宝石当成了自己的一枚蛋,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旅行者陡增精神,他抬起上半个身子,与此同时,他惊讶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嘹亮的、类似婴儿的啼哭。
这句话印在《犟驴》登山手册的封面上。
设备自备,保险自买,责任自负。
紧接着的这三句话像是一句的余音。
但这并不构成阻碍,越过夕阳西下静默的群山,我只看到被夕照照亮的嘎日山迷人的峰顶。
我曾和我认识的登山者探讨登山的话题。
“为什么登顶?” “无限风光在险峰嘛!”这个人打着伟人的哈哈,但他的感受显然和说这话的伟人不同。
“主峰浓缩了山的精华。
”这回答好像具体了点。
“从山顶俯瞰,看有骨骼的山,会增加人的骨气。
”有一次,一个人对我这么说。
“人往高处走,本性使然么!” “那又是怎样的本性呢?” 那个被我问的人没了答案。
这次,我决定和六个登山者一起登上嘎日山的峰顶,我渴望自己能有一个答案。
按俱乐部的规定,带着头灯和手电,带着睡袋和棉袄,带着雨具和蛇药,带着大量的水和少量的食物,带着二百块钱放下银行卡,我与他们集结了。
一个黑脸男站在队列前开门见山地宣读手册上的一段话:“所有参与者需本着对自己生命安全负责的态度;所有参与者即视为自愿接受本次户外活动可能面临的全部风险,并愿意独立承担可能发生的风险后果。
” 随后,黑脸男用一篇外国小说做启动仪式发言。
为省字 数,我代替黑脸男,用最少的字介绍这位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
书中说的是两个淘金者带着金子从极地返家,他们饥饿、寒冷、疲乏。
其中一个感觉腿每迈动一下,骨头在关节臼里的转动都让他痛苦。
他那叫比尔的同伴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又一次艰难抬腿时,这个人扭伤了右脚腕,伤得厉害,他向死寂荒原里唯一的同伴求救,但比尔不看他,走远了。
天黑了又亮了几次,这人已无力计算,他早已丢弃全部金子,匍匐爬行。
他吸吮狼啃过的还残留有一丝肉腥味的驯鹿骨头,他用石头将骨头砸碎,吞下去。
某一天,他看到了比尔的枪和金子,以及摊在地上的人骨。
他无声地注视并走开。
不久,他发现一头和他一样孱弱的病狼,正尾随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舔舐他留下的血迹。
狼一定是希望他先死,好吃掉他。
而这个被饥饿弄得奄奄一息的人也这么想。
最后人赢了,他用牙齿磨破了狼的皮,狼血流进他的胃……现在这个人几乎失明,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虽然缓慢,但一直在动。
终于,一条捕鲸船上的科考人员发现了他。
三个星期后,他在捕鲸船上醒来。
再后来,这个人的余生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偷面包,把面包藏在屋子里,席子下。
“好了,”黑脸男最后说,“你们七个人,都可以自比小说中幸运活下来的人,且把对方当成‘比尔’,你们是与比尔同行,明白了吗?一切靠自己。
出发!” 这仪式特别,叫我喜欢。
前五公里,我如风般地走在前面。
我闻见空气中树叶和百草千花混合出的迷人味道,在心里一次次借用古人诗句抒发情怀。
接下来五公里,我依然保持匀速前进。
又一个五公里过去了。
渐渐地,有人超越了我。
渐渐地,我落在了后面。
渐渐地,我距他们越来越远。
这时我想起以前听一个登山者抱怨自己不该跟一个专业登山队去冒险:“你撒一泡尿,就需要三小时才能再次赶上他们,假如他们不停下休息,你真就追不上了。
”这一瞬间我心里想,我得努力别落下太远。
我的背上像有一条小溪在流淌,脸上的汗滴在脚下石头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鸟呢?林中鸟为啥不叫了?我突然听见一声脆响来自我的右脚踝,一股火苗顿时蹿过右脚脚背,我大叫一声,蹲坐在地。
等我脊背一片冰凉地站起来,试探我的右脚,钻心地疼痛让我确定自己不能再前行了。
我抬头,向嘎日山熠熠生辉的峰顶无声遥望,万般沮丧。
我把身子挪进一片山毛榉林中,我试图弄断一根树枝充当拐杖,好依靠它的支撑返回山下。
时间过去一小时了,我在前有队友后无救援的登山半道上把那句“与比尔同行”的话重温无数遍。
但前面有人返回了?我早上没有看清的我六个队友中的某张脸突然现于眼前,这次我不能再漠视这张脸了,我认真打量这张脸,方正、亲近、可信。
“猜你遇见麻烦了,半小时前我才发觉。
”同伴说,“我慢慢向前走,走得很慢,希望你能赶上来。
二十分钟过去,却总不见你。
”同伴又说,“前后不见人,我心里闷得慌,开始担心你,这担心一直困扰着我,我把我登上山顶的畅快情景,与知道你有麻烦却不回转的困扰对比了一下,发现我只能原路返回了。
”方脸队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手册里说,我们都是彼此的比尔。
”我有气无力地回应。
“可我首先是警察。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让他那张脸看起来格外动人。
“不论职业,不论性别,一切靠自己。
”这句我在手册上读到的话我再没有说给我的同伴听。
因为傍着他的手臂行走大大减轻了我的疼痛和恐惧,我的心里早已升腾起无比踏实且温暖的幸福感。
他看我的眼神使我心碎。
他一次次地说,只要我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懂得,但是,现在,我让他看见,他其实还是不懂,我一时悲从心生,想,还有多难逾越的障碍横在我俩之间?其实侯森的英语也好不到哪儿去,果然,他说,在他的祖国,他说阿拉伯语。
他却反问我,你想学英语还是阿拉伯语?为了证明我喜欢他的程度,我说,我想学阿拉伯语。
侯森想了想说,你先学习英语。
现在,我和侯森一句一句完成语词的拼接,尽力让对方知晓彼此要表达的本意,让对方知晓自己此刻的心情。
当侯森一连发来问号而我终究不明白他词语中漏掉的字母是哪一个的时候,我不由心生一个修行千年的狐仙被一朝废掉法力的哀伤。
我必须把文学语言变成口语,把抒情变成叙事,让我们言语间的误会尽量少点。
为什么会喜欢侯森,大概他的神知晓。
在伟大的兵马俑前,侯森把他的相机举到我眼前,请我帮他们拍照。
后来回想,在流水一般的人群中,侯森选择了我,完全可能是我手中的专业相机给了他判断,在用他的相机帮他拍照之后,我用我的相机为他们留影,侯森不失时机地给我写下他的邮箱地址,指着自己的胸口:发照片给我,一定!我用英语说没问题,他立即释然。
回眸一笑,阳光一地。
走出三步之后侯森又倒退回来,请求和我合影,在我同行的起哄声和他同伴的“OK”声中,我们彼此的相机里存下一张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侯森脑袋俯在我头上,努力做出含情脉脉的表情,我看着,忍不住放声大笑。
侯森说,笑一下。
你的笑脸,花一样。
这些平常的词在他的表达里,有说不出来的力量。
我并不知道侯森在我的城市,他当时参加中科院在此举办的农业项目技术推广培训。
他回国后在邮件里解释这些,但这时,我们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
你需要睡觉。
你必须睡觉。
侯森在那边说。
凌晨两点钟,我确实需要睡眠。
我说,我去睡觉,你却醒着。
他羞涩地蹦出几个字:在埃及,现在是夜里八点钟。
他问,你结婚了没?我说我有一个丈夫,一个女儿。
他问,是真的吗?真的吗?又说,那为你高兴一下。
他问我,我和你说话,你的丈夫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喊你?是不是睡着了? 我回答他,我丈夫睡着了,在他的房间里。
他十分不解这句话,觉得我和丈夫不睡在一个屋子里,一张床上,是有问题的。
一切都和爱有关,说话、吃饭、睡觉,每一件事情。
蹦豆一般,侯森说了这许多。
我没法回答他,我只告诉他,我的生活没有问题,我们多年如此。
他坚持说这不对、不好,劝我积极改变现状,生活是可以被改变的,你们漫长的岁月中,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等在未来。
这样的追问每次都在和他的对话里。
他有次问我,不睡在一张床上,是不是因为你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的缘故? 他像一个医生,渴望对我“有病的生活”望、闻、问、切。
但我偏偏像那个蔡桓公。
侯森比扁鹊固执,按他的说法,婚姻中的男女,没有吻,没有拥抱,彼此单独睡觉,是世上最大的错误之一。
他说你必须改变生活,就算你结婚八年,也是能改变的,就从你出差回家的这个特别的晚上开始,你要专注于这个特殊的夜晚。
然后沉默,仿佛这样就能腾出空间给我勇气、时机,然后静候我的“佳音”。
半小时后,他试探问我,嗨,你还在么?我说,我在。
他立即问我,你的丈夫呢?我说,他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侯森立即发来一张悲伤的、困惑的脸谱。
我在那一瞬心怀感动,难道侯森关心我的身体甚于我自己?难道他了解我的身体甚于我自己? 可我是谁啊?侯森迫使我这样追问。
我在和侯森通话的过程里慢慢珍重起他来。
当又一个夜晚,我和他说话,他再次追问我的丈夫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清“应酬”这个词的意思,该怎样向这个心灵简单干净如撒哈拉沙漠、如埃及十二月天空的男人解释。
于是我说,他访朋友去了。
他追问,需要到这个时候?我说,朋友在另一个城市。
他终于气馁:他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我不知道,他不告诉我。
长长的沉默之后,他说,宝贝,你现在可以和别的男人做爱了。
不必在意,不必等待。
这是我多年修炼的内力,现在,这个异域青年隔着时差、隔着语言的障碍、隔着文化背景的不同,告诉我,你可以和别的男人做爱了。
如果有禁忌,这个人说,不必顾忌,可以打破。
真的就能打破么? 我悲哀于我的一个女友的感叹,她说,我已经知道我眼前放的是什么东西了,我还需要伸手去感受一下么?我不用伸手! 是的,我也不用伸手。
在我的生活中,我用眼睛看到的,就是终极的判断,我不必烦劳自己再伸手。
我任凭侯森追问,你孤单么?你孤单么? 这一次,我潮湿着眼睛回答他:我不孤单,即使我的丈夫永远都不回家,我也不觉得孤单,相反,我觉得内心安宁、阔大,是从未有过的充实与完整。
我使用短句,力图表达出我的本意。
认识侯森半年之后,我去了埃及。
十二月是埃及最好的季节,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走在开罗的街巷中,身体像是从什么东西里解放出来的坦然与安妥。
拜访闻名已久的胡夫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帝王谷、卢克索神庙、埃及博物馆……之后我去了红海边,享受上帝在那里布下的美景,蓝色海洋、银白沙滩,绸子一样的海风拂过我的皮肤,心里是难言的柔软。
我最后去了阿斯旺,因为那里有侯森的研究项目在推广,温暖的阳光下,我和那些正在生长的作物彼此陌生。
侯森说,Vanilla,如果你来埃及,我要拥抱你。
Vanilla,如果我去中国,我也要拥抱你。
我面对沙漠微笑,流到脸上的泪水被沙漠的热风迅速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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