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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扬起,“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是我的至亲!我有何理由这么做?!” 容玠掀起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扶阳县主。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一道白光骤然划破夜色。
霎时间,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脸孔同时被照亮。
二人眉眼间的惊愕、难堪和狼狈在惨白的电光下无所遁形! 紧接着,一声惊雷轰然落地,将祠堂内的死寂炸得粉碎。
“祖宗在上,天地共鉴……” 容云暮忽然开口,嗓音沙哑,“不肖子孙容云暮……若对兄长有半分不敬之心、行过一件不义之举……便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毒誓,从来不是自证清白的好手段。
容玠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谑,落进了扶阳县主眼底。
她苦笑一声,从暗处走上前来,忽而竖起了三根手指,“容云暮此誓若有半句虚言,我扶阳亦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容云暮猛地转头看过来,神色骇然。
“若非如此,怎能叫他相信。
” 扶阳县主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絮…… “……” 容玠闭了闭眼,只觉得似乎有一捧油浇在了他心头那团火上,四溅的火星、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开。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额前发丝上的雨珠落下来,滴在他的眼睫上。
濡湿而冰冷。
顷刻间,竟浇熄了那团熊熊烈火。
“……好。
”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缓缓睁开眼,“我信二叔。
” 下一刻,他转过身,在堂前跪下,朝着祖宗牌位叩首三拜。
“玠儿……” 扶阳县主的心倏然开始下坠。
“祖父和父亲,绝不能蒙冤而死……” 容玠俯身拾起地上长剑,“容玠是容玠,容氏是容氏。
从今往后,我做的一切都与容氏无关。
” 扶阳县主的心终于“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尖割下一片雪白的袍角,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玠起身,决绝离开。
*** “容府出了大事!” 知微堂楼上,苏妙漪正校对着刚刻印出的书稿,郑五儿便带来了今日最要紧的一则新闻。
“听说容大公子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扶阳县主被气得病倒在床,这几日容府请了不少大夫,进进出出,搞得人心惶惶……” 苏妙漪眸光微闪,一边将书稿凑到鼻尖,嗅着上头的桂花墨香气,一边不动声色道,“是么?” 郑五儿眨眨眼,凑过来,“苏老板,容大公子为何要离家出走,如今又去了何处……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这几日肯定去过容府,打听到什么了吧?” 苏妙漪瞥了郑五儿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一沓书稿朝他脑袋上敲去,力道不轻不重。
“好啊郑五儿,探口风探到我这儿来了!” 苏妙漪笑骂了一声。
“苏老板,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小报好吗?” 郑五儿嚎了一声,捂着自己的额头远远退开,“如今临安城人人都在揣测这容大公子的去处,说什么的都有……咱们若是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那今日的知微小报定是上千份都不够卖的!” 说着说着,郑五儿仿佛已经看到了流水般的银钱朝自己砸过来,可下一瞬,这美梦便被苏妙漪无情戳破。
“我这几日事忙,根本没去过容府,莫说容玠的去处,便是连县主病倒,我都还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哪儿来的什么第一手消息?” 苏妙漪这几日的确没去过容府,倒不止是因为事忙,也是因为刻意回避。
若她没猜错,容府最近的风波定是与鳝尾帮、与丁未明有关…… 想起破庙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她是万万不敢再掺和进这些事里。
可郑五儿却是不甘心,他转了转眼,“那不然,就效仿上次咱们说云娘子是男扮女装,这次也胡编一个吧?” 苏妙漪往摇椅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又有什么坏主意?” “话本里这种贵公子离家出走,基本都是一个字闹的——情!咱们可以说容大公子有了个身份低微的姘头,但县主不允许此人进容家的门……” 见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郑五儿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危险,立刻又改口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然就说容大公子目睹了什么龌龊腌臜之事,不愿再与容府同流合污?“ 苏妙漪的眼皮猝然跳动了几下。
这次郑五儿却没有觉察,仍是自顾自道,“反正容府那样一个大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砰。
” 苏妙漪蓦地将书稿拍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郑五儿吓得倏然噤声。
苏妙漪倾身,死死盯紧了郑五儿,那素来亲和的眉眼盛满了冷意,嗓音也赛雪欺霜。
“外面如何议论容府,我管不着。
但从今日起,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从知微堂、从你嘴里传出去……听明白了吗?” 郑五儿惊魂未定地走出知微堂,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不明白苏妙漪为何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郑小爷!” 正当郑五儿抚着胸口舒气时,旁边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熟络的唤声。
郑五儿转头,只见一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朝他直招手。
郑五儿一眼认出这是白氏绸缎庄的掌柜。
这位白掌柜从前总带着貌美的年轻女子去他打杂的客栈,还趾高气昂地骂过他小杂种,今日竟然变了副嘴脸,唤他“郑小爷”? 郑五儿狐疑地一边挠了挠耳朵,一边转头打量四周。
……莫不是在唤旁人吧? 一转眼,那白掌柜已经殷勤地凑到了他跟前,“郑小爷,赏脸跟白某去吃杯酒如何?” 郑五儿更加惊疑,“我?” 白掌柜满脸堆着笑,连连点头,只是那笑容里却充斥着狡诈和算计,叫人看着生厌。
郑五儿皱皱眉,刚想找个托词离开,却被白掌柜一把攥住了胳膊,强行朝酒楼带去。
知微堂里。
苏妙漪摇着扇,心事重重地从楼上走下来,穿过来买书的客人们,径直走到了江淼的柜台前,屈指敲了几下。
江淼正靠在躺椅上打盹,闻声掀开盖在自己脸上的书册,眼底一片清明,“有何贵干?” 苏妙漪一手撑在柜台上,鬼鬼祟祟地朝江淼勾了勾手指,“听说了么?容玠离家出走了,扶阳县主气病了。
” 江淼意外地挑眉,“所以呢?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容氏义女。
” 苏妙漪噎了噎,将三枚铜板拍在柜台上,推给江淼,“你帮我算算,容玠去哪儿了。
” 江淼垂眼望向那寒酸的三枚铜板,嗤之以鼻,“我的一卦,要么无价,要么千金,你给三个铜板羞辱谁呢?” 苏妙漪也气笑了,直接将三枚铜板收回了袖中,“就你这破手艺,还矫情上了。
那无价的一卦你算不算?” 江淼煞有介事地开始掐指,半晌才噫了一声,“容玠是有什么惹不起的仇人么?”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直起身探了探脑袋,也想从江淼的手指上看出什么端倪,“他这一趟,是去寻仇了?” 江淼略苦恼地皱皱眉,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看得苏妙漪眼皮一抽一抽的。
“你到底行不行?!” 江淼若有所思,垂手道,“苏妙漪,你见过被猎户屠戮族群的狼崽吗?它追踪千里,窥伺仇敌,不是为了直接扑上去送死,更多时候,是为了牢牢记住敌人的脸,记住敌人的靡坚不摧……” 苏妙漪怔然,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退回狼巢,养晦韬光、待时而动……” 汴京。
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满街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十字街口的茶摊边,一穿着白色襕衫的青年带着一小厮坐在桌边,似乎是在斟茶品茗,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天街那头传来几声鸣锣示警。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一分为二,争先恐后地退进天街两侧的店铺,转眼间便将那些铺子挤得满满当当。
眼见着那挤不进去的人回避不及,便只能在街边俯首叩拜。
茶摊边的青年放下茶盅,静静地掀起眼,视线越过跪下的百姓,看向天街那头乘着八抬轿舆,高举着“肃静”“回避”,仆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出行仪仗。
与之相较,容玠当初出行的阵仗简直不值一提。
若说句不恭敬的,便是圣驾出巡,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这轿中之人的身份也不难猜。
当今圣上仁慈崇俭,不许在京官员乘轿出行。
唯有一人是特例,得了皇帝赐轿,赐的还是八抬轿舆—— 那便是上相楼岳。
看着那轿舆从叩拜的百姓跟前经过,渐行渐近,青年仍端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身边的小厮面露不安,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便也僵硬地坐在原位。
转眼间,那轿舆已经行到了茶摊前。
透过那竹篾细织的车盖,青年看见了一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侧影。
就算丁未明已死,就算真相未明,可一切的源头,都是楼岳…… 轿舆中,闭眼小憩的楼岳忽然察觉到一道令他不适的目光。
他霍然睁眼,浑浊的眸底掠过一道狠辣的锋芒。
楼岳侧过头,隔着稀疏错落的竹篾朝外看去—— 十字街口,男女老少皆俯首叩拜,他们身后的茶摊上,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热茶。
*** 苏妙漪虽有心回避,可扶阳县主既然病了,她这个做义女的若再缩着,便是不体面,于是只能提着一堆补品上门探望。
“义母,您要放宽心,这病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不愿趟容府的浑水,所以坐在扶阳县主身边,也只关切她的身体,只字不提容玠。
扶阳县主斜靠在一秋香色织金引枕上,发丝披垂,眉眼间氤氲着愁云。
她苦笑,“我倒是想放宽心,可偏有人叫我不如意。
” “……” 苏妙漪低垂了眼,不接话。
县主看向苏妙漪,神色恍惚。
有些话,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苏妙漪开口,可时至今日,除了跟前这位义女,她竟也找不到其他人倾诉。
“妙漪……” 县主嗓音微哑,“你说为何总有人不自量力,想要学那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默然不语。
扶阳县主自顾自叹气道,“为了已经失去的人,为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名声,又或是为了所谓的一口气,就要搭上自己的一切,当真值得么?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可以奋不顾身的目标,其实不过是一步步迈向绝境……” 听着听着,苏妙漪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此刻不是扶阳县主在为容玠扼腕,而是苏积玉在开解她。
“妙漪,若经商致富当真是你的志向,爹也不拦着你。
可你扪心自问,你经商的初心,当真纯粹么?” “妙漪,何苦为了报复旁人,而让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你该知道,你想要走的是那样艰险的一条路。
古往今来也没有女子能做到……” 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么? 室内静了许久,久到扶阳县主都以为苏妙漪不会再开口。
她闭了闭眼,神色涩然,刚想叫苏妙漪离开,却听得一道低不可闻的轻声细语。
“蚍蜉不可撼树,飞蛾只会送死。
可若这些人不是蚍蜉和飞蛾,而是刀斧与江流呢?” 扶阳县主微微一怔,再定睛看向苏妙漪时,竟恍然瞧见了几分容玠的影子。
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该多言,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义母,或许你该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将自己磨砺成刀斧,壮阔似江流,到了那时,区区一棵树一簇火,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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