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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遮月。
微露一线银光。
月色将明未明,冷风渐起渐歇。
一缕幽音,如诉如怨,自大漠尽处,月际云底,飘摇而来,缠绕如蛇般缓缓钻入耳中,脑海里,心神深处。
心跳渐缓,渐浅,渐粘缠,仿如潜入深海,为缭绕碧绿水草裹了满身,一寸寸,一寸寸向下扯…… 又似堕入泥淖,沉厚腐烂的泥浆,生出无限的吸力,坠得人酸软无力,下沉,下沉…… 有人桀桀怪笑,在耳侧轻轻吹起,语声绮丽如华美大赋。
“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 来……来……来…… “嘶!” 天地忽然颠倒,水草截断,泥浆里泛出水泡,汩汩冒出血气,笑声如风筝飘远。
我这才觉得脚下一紧,一股力量斜斜而来,将我拽倒在地,啪的栽在坚硬的碎石上。
我有点茫然的又做了几个用手挣扎爬前的动作,疼痛袭来时方瞿然而醒。
“……怎么回事?” 黑暗中沐昕的脸色竟然惨白得清晰可见,他半跪在我身侧,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冰冷。
我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膝盖疼痛,然而全身酸软,手足无力,较先前更虚弱了几分,想起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怪音,不由心中一冷。
正要说话,沐昕以指竖在唇间,嘘的一声。
我点了点头,凝神侧耳细听,果然隐约听到那幽咽之声,却是忽远忽近,似自九天垂落似自地府钻出,飘忽迷离没个定处,在这漠漠无际旷野冷冷长空孤月下听来,分外慑人心魄。
猛然的,白日里马哈木惊惶的脸和那句大泽鬼城的呼喊,闪电般的砸进我心里。
突然想起那三百骑,我脸色一变,将帐篷帘一掀,沐昕已在我身后悄声道:“他们已经中招了……” 暗色里,黑影三三两两,自帐篷钻出,神色茫然,目光呆滞,行尸走肉般,向着正西方向踽踽前行。
刘成和方一敬走在最后,面上有挣扎之色,却如牵线木偶般,仍不可自控的一步步前行。
沐昕声音清晰响在我耳边:“这魔音似是因人而异,功力高者当可自保,弱些混沌不明,再弱些便只有被牵着鼻子走了,你武功暂失,所以也着了道。
” 我苦笑,这诡秘之地,若是武功不失该有多好,最起码不致成为沐昕拖累,只要能回到中原,寻得药铺,索恩这手不过是小儿科,可是如今……我叹道:“大漠里到哪里去寻草药来?虽说药方不过白术、黄芪、当归、枣仁、仙灵脾、故子、巴戟肉之类,可惜沙漠里,也再挖不出这些来。
” 转过头,目光与沐昕一碰,我的意思如此明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不管三百骑要给那魔音勾到哪去,我们都不能放弃他们不管。
管它什么鬼城,地府也闯了。
沐昕长衣一飘,身形掠出,我随着他银丝牵引,飞身而起。
跟在了走在最后的刘成身后,沐昕轻轻拍上刘成百会穴,刘成一震,目光一明。
我知道他清醒过来了,急忙示意他噤声。
我指指方一敬,沐昕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方一敬是个冒失咋呼性子,真弄醒了他,只怕坏事。
沐昕这一掌看似简单,却足足用了七分真力,那魔音真是威力非凡,如今被迷者还有三百人之多,真要一一解开,沐昕只怕也就真力耗尽而死,没奈何,只得先跟着看看究竟罢了。
三人默不作声跟在人流后,深一脚浅一脚,直走了一个时辰许,黑夜里,沙漠景物同一,实在不辨地点,只知道似是一直往西。
我却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沐昕已经轻咦出声。
我们对望一眼,沐昕点头,手指一弹,一枚石子打断了身侧一株平常的红柳。
继续前行。
再半个时辰后,走到一堆砂石前,我们的脸色,突然变了。
砂石前,一株红柳,断成两截,伏倒在地。
我们一直在兜圈子! 我脸色一变:“燕回廊?” 燕回廊是上古三大奇阵之一,与颠扑道,北斗桥齐名,飞燕回廊,转折连环,扣坎相间,生生不息,因为年代久远,会布的人当世几以无存,就是外公,也不过略知皮毛。
若真是燕回廊……我心底寒意生起,只怕这三百余人便是转到活活累死,也不可能转得出去。
沐昕却摇头:“不可能是燕回廊,此阵必须托物而设,且布阵者定会留缺,否则自己也会走不出去,你看这茫茫大漠,万物皆无,如何托物幻化?又如何定位留缺?我猜,还是那怪音作怪,那东西有迷惑心神作用,硬是引了我们在原地乱转。
” 我皱眉道:“这便怪了,若是那鬼城确实存在,这声音应该就是引我们前去才对,如何却令我们在原地转圈,一旦转到天亮,它们还作祟什么?” 沐昕也百思不得其解,我道:“既然是怪音作祟,我们三个捂了耳朵试试,若是能查出这声音源头,也好解救了不死营兄弟的乱转之苦。
” 当下三人撕了衣襟捂了耳,刘成当先前行,沐昕牵起我的手,道:“跟着我,走直线,千万别离开。
” 我微微一笑,将手反握住他,三人垂目而行。
沐昕的手很稳定,掌心包裹着我微凉的手指,温暖源源而来,我抿着嘴,突然觉得很喜欢。
这一刻,被爱护的感觉,如春风忽换了这透骨寒风,沐浴我全身。
前方,颀长而清瘦的身影,坚定的肩,不知何时,已成为我一渡这十数载红尘里,霍然回首中,记忆里最鲜明的剪影。
很安定,很宁静,很……冷。
我脸色突然一变,抬头看向握着我的手。
不知何时,我紧握的沐昕的手已经凭空消失,而我的掌心,竟是一只冰冷的骨爪! 白骨粼粼,月色下闪着妖异的光! 我浑身一震,手一松,骨头落地,瞬间没入黄沙。
沐昕,沐昕呢! 眼前白雾升腾,枯枝飘摇如鬼影曈曈,远风掠来有如鬼哭,一刹那,我透体生凉。
不过一闪神的工夫,如何沐昕的手就变成骨头? 是幻?如何那冰凉感觉如此深切?是真?哪有这般荒谬之事? 我吸一口气,猛地咬开自己手指,鲜血流出,我将流血的手指向前一挥,低喝:“破!” 人身饮食水谷,精微变化而生血,主盛烈之气,可破万物阴邪。
血溅出,眼前青影一现又没,白雾一散,一人在我耳侧,轻声道:“怀素?” 我舒一口长气,眼角微湿的看向沐昕,宽心的道:“啊……我没事,你一直在啊,真好真好……”一边悄悄藏起手指,准备将血迹抹去。
沐昕眼尖,看见我的动作,立即眉头一皱,道:“怎么了?”伸手抽出我欲待躲藏的手指。
我讪讪一笑,正准备胡乱解释下手指上的伤口,眼光落到手指上,顿时一呆。
光滑的指尖,平整洁净,毫无伤痕! 那被我狠狠咬开的皮开肉绽的裂口呢?哪里去了? 难道我洒血驱魔也是幻像? 还是我根本没驱得了那阴邪之物,现在看到的也是幻像?我根本尚自沉溺在幻觉中未醒? 到底何为幻何为真? 眼前的这个他,还是不是他? 倒吸一口凉气,我再不思索,伸手扯过沐昕,就是一阵乱摸。
衣服……精致光滑的质料,手指……温暖细腻的触感……脸,英挺清逸的眉……唇,柔软微润的…… 呃…… 我突然如被蛇咬了般刷的缩手。
对面,微红了脸,似笑非笑的少年,瞳如墨玉,容似青莲,素来清锐的目光,此刻眼波旖旎如梦,如羽毛般拂过我手指。
一个鲜明的咬痕。
我讷讷的抚着被他咬出的指痕,猜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定已鲜红如血。
所幸沐昕是诚厚君子,还是个聪明的诚厚君子,他帮我找台阶:“怀素,你受幻像所迷了是不是?如今可信了吧?” 我咳了几声,道:“信了,信了,很锋利的牙,我没听说过鬼有牙齿。
” 沐昕笑了笑,笑容微有深意,我实在没脸和他目光继续对视,只好转过头去。
啊! 一声低呼,我道:“这是……鬼城么?” 白玉为阶,琉璃为瓦,巨大乳白石块砌就的殿身,绘着枝蔓纠缠,古怪离奇的妖娆花朵,廊柱亦式样奇特,如水流逆流而上,在顶端溅出开放的花,只是宫殿经历了不知多少代的风沙打磨,残破陈旧,斑驳剥落的墙砖如无数双冷漠的眼睛,静静遥望着深远的天空。
我只看得一眼,便为那萧瑟阔远,深凉无限的意境所迷,痴痴道:“真美……”轻轻向前走去。
沐昕伸手欲拦,然而转目看了我一眼后依旧收回了手,上前与我并肩。
缓步拾阶而上,一步步接近这苍凉而孤独的“鬼城”,看着这宛如从沙海中突然升起,又似已在这寂寥森凉大漠深处矗立已千百年,不随俗世共老,抛却沧海桑田,安静对一轮明月,作千万年沉默的宫殿,凄凉之意突生。
不由喃喃道:“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 “一梦中……”一个声音在我耳侧幽幽叹息,“人生如泽,愈挣扎愈不得出,鬼城有鬼,千百年不止号哭,你想好了吗?真的要来吗?” 真的要来吗?声音满是疑问,似是疑问,其实却是个肯定的诱惑。
我笑一笑——只怕是不来,也得来。
携了沐昕的手,齐步上前,他微偏头对我看过来,很安定的神情:“愈是装神弄鬼,敌人愈是心虚。
” 我微笑点头,步履轻轻,宛如行走于梦幻之中。
迎面走上大殿,奇光一幻,对面,无数女子缓步而来,姑射般的风姿,云鬓朱颜,雪肤樱唇,清艳里几分英气几分妩媚,衣饰素简,不掩绝代容光。
看来很是熟悉。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才发现,宫阙之上,偌大殿堂,迎面便是照壁般的一面巨镜,那镜却是奇特,较之打磨得最为精致的铜镜更为澄澈明亮,光滑如水,且磨成多面,凸凹起伏,人近其前,便现出幢幢身影,似有千百个自己,同时迎上,注目一久,竟有头晕目眩之感。
我笑道:“这镜子倒是美丽奇特。
” 身侧沐昕已是驻足,微一凝神,忽扣了扣我掌心,道:“怀素,你且停步,今夜所遇,俱都是迷幻心神之技,想必这鬼城主人也是此中高手,如此一面巨镜立在这儿,定有用处,你我都需小心些,而且,”他沉吟,“我觉得,刚才那个说话的声音语气,似乎也很熟悉……” 我回想了下那轻声缓语微带诱惑询问我的声音,也隐约有些熟稔之感,只是熟悉的不是语声,而是语调中的奇异感觉,却一时想不清楚是谁。
当下两人身形一转,避开那巨镜,转到镜后,便见满壁浮雕,绘异装男女,出行,祭祀,游猎,祷告种种,壁画线条繁复流利,望去倒似是某域外异国皇室生活画卷,异国风土,扑面而来。
只是壁画中人目双眼皆碧,甚是诡异,且那碧光似会流动,时时皆像是紧盯面前之人,随人的行走而流转,令人心中悚然。
我不敢多看,掉开目光,便见沐昕目光在壁画上流转一圈,略一思索,快步上前,自一个俯身捧起瓮器的巨大人像手前一推,顿时隆隆声响,左右两侧各有巨大石板翻转,现出黝黑隧道。
我侧身站到壁画侧,果见那浮雕上捧瓮巨大人像手形怪异,指尖向下,不由向沐昕赞许一笑,问:“你走左还是右?” 沐昕声音清冷而坚定:“不,我们一起。
” ※※※ 选择了左边隧道,我们携手前行,四壁壁画上人物绿瞳幽然,紧紧注目我们前行,壁画上人物做着奇妙的手势,指尖一律向前,我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在这不见前路的黑暗里,火折子的光芒只能隐隐照出我们脚下三步的路途,前方绿光幽浮,隧道里气息陈腐,我们事先已燃着火折试探,倒也并无毒气,但那千年不散的淤滞气息,实在令人难受。
然而小心翼翼走不了几步,忽听疾声破空! 那声音来得奇疾,转瞬便至身前。
沐昕立即横臂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我就势一滚,不管三七二十一滚了开去,地面颇为不平,一些细碎的东西硌在我身下,隐隐生痛,眼角觑见绿光一闪,化为星芒璀璨,纵横连合,成点成线成面,渐渐幻成不可辨的扇形光幕,锐气破空,将那嘶嘶而来的异声水泼不进的全数挡回。
我刚刚松一口气,忽觉鼻间微有腥臭味道,大惊之下立觉不好,急忙伸手在地上摸索刚才掉落的火折,忽觉手指一痛,已知被什么东西咬中。
想起白日见到那死蛇身上涌出的寄生的怪蚁,我头皮一炸,然而此时也顾不得自己,如果不能立即驱除这怪蚁,沐昕黑暗中一时不妨,定会受害。
被咬中的中指已经微麻,我只是拼命摸索,咬着牙只祈祷自己千万不要摸到那些恶心的死蛇,恍惚间似是又被咬了几口,却也管不着那许多,突然指尖碰到一物,长而硬,顿时一喜。
用力将火折一晃,火光亮起的那一刹,我立即将火折就地一扔,又撕下自己内衣衣襟燃着,火折一地滚过去,蓬的燃起一堆火焰,顿时将那些正要逐渐涌出的怪蚁烧死大半,其余的立即散开,再也顾不得伤人。
火光下,我的中指和拇指俱都肿起,泛起不祥的青蓝色,我咬了咬牙,又撕下衣襟,裹紧指根,回身去看沐昕,他站在隧道正中,身前一堆死蛇,那些蛇都没能靠近他身前,不由暗恨自己够蠢,明明沐昕是将我推到他身后,怎么我胡乱一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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