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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干爹一样,只是娘的义兄,这是后来外公告诉我的,虽然如此,我依旧以他为荣。
西平侯府我一向视为自己真正的家,毕竟自幼成长于此,进了城,我便急急往侯府赶,恨不能一步到府,然而当我眼见那熟悉的飞檐雕梁府邸和门前的石狮子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一步,走到临头,突然令我怅惘,这里,就在这里,我寂寞的长大,在这里,我目睹娘凄然死去,在这里,我亦经历过一番生死煎熬,这恢宏府邸的当年的每一花每一叶,都曾为我幼嫩的手轻轻触过,然而留下的记忆,却是惨痛而血色殷然。
我呆呆的站在府门前,近乡情怯,感慨不能自己。
贺兰悠负手立于我身侧,目光深邃,静静仰头看着那黑底金字的西平侯府匾额,面上一抹淡而渺的温柔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即使不言不动,绝世的风姿依旧吸引了路人,人们忍不住来来回回的扭头张望,渐渐人聚得多起来,围成一圈,对我们指指戳戳,唏嘘惊叹。
我犹自恍惚,将那些俗物视而不见,却已有人耐不住,门前的护卫竖起眉,大步直直向我走了过来,一面挥鞭驱散路人,一面粗声喝斥:“喂!你这不知规矩的野人,在这西平侯府门前转悠什么?这是你们能呆的地儿?还不给我滚!” 我有些恼怒自己的沉思被这些恶奴打断,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看着这恶奴,突然想起当年被我一刀插爪的刘妈,心想这世上也许像舅舅这样的好官不多,恶奴却是从来不缺的。
那人被我冷冷目光一看,越发恼怒:“你什么东西,敢这么看爷!欠爷的教训!还有你!”他突然一鞭甩向一直负手而立事不关己的贺兰悠:“兔儿子!瞧你这油头粉面样,来侯府做童儿吗?滚到后门,从狗洞里爬进去!” 鞭声虎虎,向贺兰悠当头罩下,听那带起的风声,还颇有几分劲道,看来是个练家子,鞭影笼罩下,贺兰悠微笑依然,连发丝都不曾动一动,眼见那鞭稍已将卷到他面颊,他突然极其温柔的笑了一下。
银衣飘拂的贺兰悠的绝世笑容里,我却哀哀叹了口气,伸出手去。
可惜已经迟了。
鞭稍触及贺兰悠那一刹,他突然伸出手,闪电般转眼便到了那鞭柄处,手指一划,鞭子已到了他手里,指尖轻轻攥住那人手腕一抖,只听令人牙酸的格嘞嘞骨骼断裂声密集如雨,惨嗥声立即惊天动地的响起,而贺兰悠笑容越发温和羞涩,袍袖轻拂,宛如拂去尘埃般,将那人远远扔出,烂泥般瘫软在地。
惨烈的呼号声,惊走了一街的围观百姓,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不用看,这个遇上了贺兰悠的倒霉鬼,全身的骨骼,定然都已碎了。
西平侯府是云南无冕之王,威权极重,无人敢有丝毫不敬,可谓太平了许多年,侯府的护卫家丁哪见过这阵仗,在侯府门前出手伤人如此狠毒,当下呼喊着立即进府通报,紧接着呼啦啦涌出一队军士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我无可奈何的看了贺兰悠一眼:“我不是来侯府闹事的,你出手有必要那么重吗?” 贺兰悠眼睛里没有笑意,面上的神情却很是温柔:“他骂我兔子。
” “扑哧。
” 我忍俊不禁,我一直以为这个漂亮而阴狠的少年永远不会生气,原来他也有不能触及的忌讳。
门内脚步杂沓声响起,又一群人呼喊着奔出,这回却都是女人,当先的是个肥胖的老妇,衣饰插戴都是下人装扮,神情却颇为骄人,看也不看我们和四周军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扑那倒霉鬼而去:“儿呀!!!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啊啊……”她惊惶的摸到儿子浑身软腻如泥的异状,一时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迭声的叫:“叫叫叫大夫,快叫大夫,快快快去搬藤凳,快快快……”她身后那群妇人急急应声,撇着小脚找大夫寻藤凳,一时忙乱得不可开交。
我觉得那老妇眼熟,仔细看了几眼,然后,一笑。
此时老妇哭得够了,想起了仇人,抬头恶狠狠向我看来,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害了我儿,今日定叫你们后悔生到这世上来!不把你们扒皮抽筋,难泄我心头之恨!” 正正见了我笑容,更是暴怒无伦:“来人啊,把这对狗男女绑了,妖眉妖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跑到侯府来撒野,还伤了我儿,当堂堂西平侯府无人吗?” 跳起身就去推身边的军士:“你们给我上!给我狠狠的……”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呆了呆,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转头向我看来。
我知道她认出我了,笑得越发愉快,贺兰悠似笑非笑向我看来,我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笑容,不由一呆,什么时候,我的笑容和这只狐狸看起来这般像了? 那老妇仔细盯了我几眼,目光越发越明朗,随即却涌上浓浓的恐惧,惊惶,紧张,那神情,竟是像遇上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
“鬼啊!!!!!!!!!!!!!”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刘妈连滚带爬涕泪横流以其肥胖身材绝无可能达到的速度尖叫着冲回了侯府,消失在门内,不知道她为何在认出我之后居然会如此畏惧,难道是怕舅舅责罚她对我的冒犯?可也不至如此啊。
身旁,唯恐天下不乱的贺兰悠轻轻皱眉,很认真的询问:“女鬼,这长空艳阳天日昭昭,敢问你是如何保持灵体不灭的?” 我给他一个很不诚恳的笑容:“承您动问,奴家不过是食了只人面狐的心而已。
” 此话出口,突觉有些不妥,呆了一呆,细细一想,便觉得燥燥的热缓缓的漫上来,我知道自己的脸定然红了,急忙转头他顾,想另寻些话题岔开去。
然而那个万恶的少年却哪里肯放过我,即使我已扭过头,依然看见他淡若清风的一笑,轻轻凑近我,语声轻柔如梦:“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沐晟在众人拱卫下匆匆出门来时,我有些微的讶异。
刘妈既然知道我回来了,舅舅定然也是知道的,为何不见他身影?倒是沐晟,七年不见,已是高颀稳重的青年,依然如少时的端肃之上,更多了久居上位的气度端凝。
看见我,他的惊异更甚,而当他目光掠过笑容微带羞涩,却不卑不亢,闲雅悠然的贺兰悠,也不由呆了呆。
然而他很快恢复常态,喜道:“怀素妹妹,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 我突然觉得说不出话来,这都是怎么了,我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沐晟笑笑:“还是进内说话吧。
”他的神色略有黯然:“你走后,发生了很多事呢。
” 我笑笑,怀着满心的怅惘,在沐晟的诚恳相让里,在军士的瞠目结舌里,再次踏入这熟悉而陌生的侯府大门,侯府亭台依旧,画楼宛然,时近深春,早凋的花树已开始飘落残红,我踏着那一地柔软,听细微的碎裂之声不绝,想起那夜的诀别,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不能抑制的悲从中来。
转过头去,远远的,浓荫里藏鸦别院飞檐一角微微探出,隔了如斯距离,似乎依然听得见檐下金铃轻响,那铃声我听了十年,如今人去楼空,只余它仍在风中寂寞回响。
许是我的悲伤感染了沐晟,他的语声黯然:“藏鸦别院这许多年,父亲一直命人时时打扫,一切用具摆设,还是姑姑在世时的模样,父亲去世时,还嘱咐我们兄弟,定不能令别院废弃……” 宛如焦雷在耳边炸响,我霍然回首:“你说什么!” 我的语气里有太可怕的东西,连沐晟也惊住,呐呐道:“我说父亲去世时……” 我晃了一晃,眼泪突然泛上眼眶:“你是说……你是说……舅舅去世了?……” 沐晟一脸惊色:“你不知道?姑姑去世不久,父亲也去了……” 我突然觉得昏眩,紧紧扶住身边一棵树,指尖扣住树身,深深陷入:“我……不知道……” 沐晟担心的看着我,伸出手想要挽扶,却最终犹豫着缩回手去,我凄凉的一笑,千言万语涌在胸中,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失了重要的一块,无尽的寂寥漫上,而这秋风如此冰凉,无情穿透我心口,似剑般搅痛得我鲜血淋漓。
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扶住了我,我迟钝的转目,看见外表温柔的贺兰悠素来冷漠的眼睛里,淡淡泄出几丝关怀与担忧,他的目光宛如实质,拂过我灼痛的心,我觉得心里略略一暖,神智恢复了几分,想起了舅舅去世那时辰,我还在山庄疗伤,定是外公他们怕我乱了心神引起毒气散逸,所以瞒了我。
之后怕我伤心,干脆就瞒我到底了。
扶着贺兰悠的手站直,我在泪眼朦胧里注视沐晟:“带我去给舅舅上香。
” 在舅舅牌位前,我手执素香虔诚跪拜,舅舅,原谅我未能在你最后时刻伴在你身边,如果我知道那一别便是永诀,我想也许我宁愿死,也要见你最后一面。
看着那黔宁王的尊号,想起沐晟说舅舅归葬京师,谥昭靖,侑享太庙,我淡淡想,死后哀荣又如何,终究换不回那个英挺明朗的男子,我终究是永远看不见他长身玉立于风中,对我万分宠溺的笑了。
上完香,回到正厅,我问沐晟:“舅舅因何疾而逝?” 沐晟的回答有些犹豫和含糊:“因病……” 我皱眉,想起先皇屠戮功臣的手段,心中一寒,难道舅舅最终也未逃脱得兔死狗烹的结局? 沐晟看我神情,知我误会,急忙解释:“怀素,不可多想……”他又犹豫了一下:“我不说清楚,只是因为不想你再伤心……” 我一怔,我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娘和舅舅,两个最爱我的人,在同一年逝去,一个我未能亲身陪伴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艰难的路,一个,我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甚至连死讯也是7年后方知,凄凉至此,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怅恨的? 沐晟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怜惜:“父亲是重情之人,他的身世你也知道,先皇后先太子待他深厚,洪武十五年初,先皇后薨时,父亲哭至呕血,病根因此便种下了,后来你娘病逝,再不久,先皇太子薨逝,父亲因此缠绵病榻,后来没多久,便去了……” “先皇太子薨逝……”我听着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先皇太子是哪位?能让舅舅伤痛至此,必是交情极好常来常往的,可舅舅最是交好的,也就是干爹了……先太子……朱标……允…… 我突然浑身一冷,喃喃道:“干爹……” 沐晟注视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悲悯:“是的,姑姑和父亲其实一直都没告诉你,你的干爹就是先皇太子。
” 我呆呆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真是笑话,我还有多少事应知道而未曾知道?黔宁王是我舅舅,先太子是我干爹,允,我一直唤他哥哥的允,那日因我失手而误伤的允,应该就是朱允炆,去年登基的新帝,好煊赫的身份!好震撼的背景!那么,外公是谁?娘是谁?我又是谁? 想起那日倚门凄然望着娘,低头轻咳的干爹,想起他早衰的华发,我若有所悟,一刹那泪盈于睫,深春未绿,鬓发已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干爹,一直是寂寞的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些华年流光里,那个回眸流掠生波的女子的裙裾,早已拂过岁月的长廊,带一抹黄花赤叶的暗香,于薄绡丝绢相望般的朦胧里,迤逦而去了。
终,不可回,不可追。
我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血色早已消失,这一刻,原来我比任何人更寂寞。
听见沐晟问我:“怀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我叫人把藏鸦别院收拾下,很快就好。
” 我摇摇头,只觉万念俱灰:“不了,斯人已去,我留下有何意义。
” 沐晟有些急切:“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啊,我们一起长大,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你的亲人吗?”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新帝登基,风云暗涌,这世道并不太平,你单身女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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