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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则十分艰难。
” 薛采低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的是要位极人臣?” 姬婴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
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你,还有沉鱼,都是一样的人。
” 薛采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双膝一软,突然扑地跪倒在了地上。
姬婴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
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
我十四岁掌权,也就是那时候起,看到了光鲜外衣下的丑陋,千姿百态。
堂叔贪污,表舅受贿,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无一个,是干净的。
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撑下去,因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难道真忍心他们穷途末路?因此虽自知这毒瘤越大,危害越广,却不能动手铲除之。
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回到薛采脸上,用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
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 薛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姬婴的手,像小动物一样地颤抖。
姬婴摸着他的头,目光轻软:“盛衰之理,虽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 薛采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婴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这个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灭。
“其实以姜仲的实力,早就可以反控时局,但他迟迟不动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等姜沉鱼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野流传——姬家,有一本四国谱。
” 薛采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知道。
” 姬婴笑了:“看,连你也知道。
” 薛采沉声道:“我爷爷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过。
不止四国谱,姬家还有一块连城壁。
所谓的四国谱,是姬家自太祖以来便向其他三国密派出去的奸细,经过几百年的累积掌握所得到的讯息,里面所记载的任何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足以惊动天下,引起政变。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传、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得知了该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这点操控他们。
这,就是四国谱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 姬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于是薛采继续说了下去:“而所谓的连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预料到几百年后家族的没落,因此,就把大量财富和珍宝藏在了某个地方。
那块连城璧,就是打开藏宝之地的钥匙。
姬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长盛不衰。
” 姬婴深吸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那么,你信吗?” 薛采沉吟片刻,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薛采的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两样东西,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个答案显然在姬婴意料之外,他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有些动容,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
如果真有什么四国谱和连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劳,四处奔走,从没睡过一场好觉,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
你说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抛却一切,跟着晚衣去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的话,是可以调养回来的!” 姬婴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灵动却又柔软的东西,就那么浅浅地看着薛采,道:“有的。
” 薛采乍然一惊。
姬婴扯出一丝笑容,却更像是苦笑,低声缓缓道:“四国谱、连城壁,都,确有其物。
” 这下,薛采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婴深吸口气,朝薛采俯过耳去,说了几句话。
薛采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惊骇而变得更大。
姬婴说完,喘着气恢复成原来的姿势,沉声道:“我本想明年开始施行改革之举,但现在看来,时机需要往后再拖十年。
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 薛采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复族之时,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姬婴说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当日受沉鱼所托救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我很高兴……虽然我一生于国于家,都无真正建树,但我毕竟,为图璧,为天下,为苍生,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沉鱼。
” “不、不……不……”薛采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令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助,“不要死不行吗?求求你,不要死!姬婴,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婴闻言呆了一下,复长叹:“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求着我的时候,都不把我当孩子,取笑我时,却又说我是孩子。
我哪里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这样的孩子?我告诉你,姬婴,从我能走路时起,我就不是个孩子!我没有乳娘哄我睡觉,没有同龄人跟我玩耍。
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玩弹珠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宫献艺取悦先帝了;别的孩子还在哭着背书歪歪扭扭地写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代表一个国家去讨好另一个国家了;父母夸我聪明,于是要我光耀门楣;姑姑夸我坚韧,于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托给了我——你凭什么?全天下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脱了,凭什么我要继续活着承受一切?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我恨你们!我恨!我好恨!”说到这里,仰起头哇哇大哭。
姬婴看着他哭,也不劝阻,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底始终流动着一种介于欢喜与悲伤之间的复杂情绪。
暗幕逐渐散去,天边透出薄薄的光。
树林里风声呜呜,仿佛也跟着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岁。
这孩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少年。
然而,他却经历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成就了一万人都不能成就一个的辉煌。
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使燕,名动四国,七岁全家灭门,贬身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况只是个稚龄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人生,残酷如斯。
悲哀如斯。
姬婴望着哭得泪流满面的薛采,眼底的复杂情绪最终被怜惜所覆盖,最后低低一叹,吃力地伸出手臂,将薛采搂入怀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得更凶。
姬婴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极尽温柔。
一旁的朱龙,眼眶也红了起来,偷偷抹泪。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很短,但于在场的三人而言,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薛采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强行止住了眼泪。
姬婴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声,寒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赶快一并交代了吧。
免得我哭太久,你没说完就死了,到时候变鬼再来烦我!” 姬婴失笑出声,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了。
” “没有了?”薛采瞪着他,“你没有其他未了的心愿了吗?” “未了的心愿?”姬婴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当全了了。
” “那么放不下的牵挂呢?” 姬婴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间就寂寥了起来,沉默片刻,才道:“朱龙,把他们都叫来吧。
” “是。
”朱龙应声而去。
薛采吃了一惊——怎么?此地还有别人? 没多会儿,三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跟着朱龙出现在视线中,走到近处,齐齐拜倒:“主人。
” 姬婴“嗯”了一声。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们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
” “无所谓了……”姬婴拉住薛采的手,将他推到众人面前,“找你们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你们三个也对那些没来的传令下去——从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泽的继承人。
”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见新主。
” 薛采咬住下唇,脚步轻挪,像是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朝前迈了出去,就那样以荏弱的童子之躯站在年长他许多的大人面前,开口道:“起……起吧。
” “谢新主。
”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婴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转头吩咐朱龙:“把我抱到那边的山崖上去。
” “是。
”朱龙立刻抱着他朝山崖走过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后,一方山崖高耸,站在崖顶,整个回城尽收眼底,而更远的地方,郁郁葱葱,随着光线越来越亮,颜色也越来越是鲜明,呈展出一种大自然独有的壮阔美丽。
姬婴将头自朱龙怀中抬起,望着远处的风景,像是痴了一般。
身后,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现在飞车赶往宜国,也许还来得及……” 姬婴摇了摇头。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虽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经全部封锁,我们回不去了,但去燕国,还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声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无不可解的毒!我们这就去接江神医,再去找翁老,齐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开的!” “主人!不能放弃啊!” “主人!求您了!我们走吧!先离开璧国!姜仲势力再大,皇上权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国,就什么都不是……” “主人……” 这些哀求,姬婴全都恍若未闻,径自问朱龙道:“那边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 “毒发作得太快,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姬婴眯了眯眼睛,“不过,我能想像得到它的样子……图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气候宜人,红园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开了,美不胜收……美不胜收……” 薛采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摸出那枚扳指,递了过去。
姬婴颤颤地接过扳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万绪纷纷涌动,然后,将扳指慢慢贴到唇边,保持着那个亲吻的姿势,一动不动。
三人的哀求还在继续。
薛采忽然道:“你们别再说了,没用的。
” 三人一呆,悲痛地抬头看他。
薛采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姬婴,缓缓道:“因为……他乡非故国。
” 他乡非故国。
所以,别说姬婴根本就走不了了。
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走。
虽然知道璧国充满危机,虽然知道姜仲要追杀他,皇上也放弃了他,但是,他还是不会就此逃亡别国。
人生之中,有些坚持,有些依恋,也许在旁人看来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顽固,却也是异常珍贵的。
姬婴遥望着晨光下的山峦,亲吻着他最心爱的物件。
他的表情是放松的,柔软的,也是最最真实的。
他在想什么? 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个制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轻热情的他,曾经深深、深深爱过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后借口买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娶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别人?是否想起最绝望的时候想过抛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却硬生生地被人破坏了计划,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是否想起了再相见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凉冰凉? …… 这一切,除了姬婴自己,没有人知道。
永远没有。
便连朱龙,所看见的也不过是染布坊中,姬婴放弃了安全逃脱的机会,固执地要回去捡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飞来,就那样射进了他的后背,直穿而出。
如果当时那枚扳指没有被卫玉衡扔掉…… 如果姬婴当时没有回去捡那枚扳指…… 如果卫玉衡的箭上没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条没有成立,结局就不会如此。
这枚扳指,烙刻了姬婴对曦禾的思念的同时,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对姬婴的怨念?所以,才在最关键的一刻里,用最可怕的方式,毁灭了姬婴。
祸水!祸水啊…… 朱龙心中深深叹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姬婴会一直亲下去的时候,姬婴却突然朝薛采看过来,最后,把扳指慢慢地递回到了薛采面前。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枚扳指他曾经开口要过,当时姬婴没舍得给,如今,临终之际送给他,也算是圆了他当年的遗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让他如何去接对姬婴来说那么重要的一样东西? 薛采摇了摇头。
姬婴又将扳指往他面前递了递。
薛采还待摇头,姬婴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无比晶莹的液体,滚落为珠,自那张秀雅无双的脸上滑落,天地顿时遥远,万物顿时消失,只剩下眼前的这么一张脸,一滴泪,哀绝浮生。
薛采大骇,不敢再拒,乖乖地平摊开手。
姬婴拈着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刚到中途,就无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滚了几个圈,随之响起的,是朱龙和其他三人的痛哭声:“侯爷!主人!侯爷!主人……” 薛采连忙转身做出一副专心捡扳指的样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样子。
不敢看那人死时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松手的一瞬,是怅然是留恋是悲伤还是解脱……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脸,旭日从遥远的海平线那一端,升了起来。
薛采看着这轮比之以往显得更为艳丽的太阳,目光闪烁,瞳仁由浅变浓,手心攥着那枚扳指,紧紧攥住。
扳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
但那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
大吉。
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鱼,在卫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马车,随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
一路上,民众叩拜,呼声重重,她平视前方,面容沉静,一步一步,仪态万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卧榻间,酒兴所至,翩然入池与群姬共舞,琉璃宫中,一派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那一天的姬忽,据说诗兴大发,赤足散发,提笔直接往墙上挥毫,该诗稿自宫内流出,为众文人争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间陪同妻子游园,对着一盆兰花细细赏析了一番,气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爱,其乐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没有上朝,将自己紧闭书房之中,滴水未进,书房外,惶恐难安的太监们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华,在弹琴时琴弦突然断了一根,他怔怔地盯着琴弦看了半天,最后一挑眉,嘿嘿笑道:“从你店里买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坚实,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这个奸商吧,赫奕。
”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折时突然打了个喷嚏:“唔……是谁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吗?身为一个帝王,长得还这么英俊,惹了这么多相思,真是罪过啊罪过……” 那一天的颐殊,梳头时发现镜子裂开了,顿时摔镜大发雷霆,并赐死了两个宫女。
那一天,据说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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