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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采笼紧身上的斗篷,跟着潘方走进秘道。
秘道本身没什么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烧毁,残留下来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
但是进去后,却另有乾坤。
正如杜鹃所说,这条从东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个人分别挖掘连贯而成,因此走到每条通道的尽头时,就会发现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机,便在于通道与通道之间,交接点各不相同。
有的在头部,有的在中间,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将头顶上方的灯连同圆弧形石顶一起掰开,才能发现另一条的入口原来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寻找出口便要耗费许多时间。
最后一条通道明显可以感觉到在向上倾斜,满地泥泞,湿答答的。
尽头处有一扇石门。
薛采照杜鹃所教的方法将门旁的暗格打开,拉住里面的扣环三长两短地敲了敲,然后对潘方说了句“憋气”,“咯”的一声后,石门缓缓打开,无数水流顿时涌入。
幸好两人都事先做了准备,憋气向上游,没多会儿,就冒出水面。
原来秘道的出口处,乃是一口水井。
两人沿着井壁爬出去,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晒着许多布匹,看样子是家染布坊。
不远处的屋门没有闭紧,被风一吹,吱吱呀呀作响。
空气中充盈着大雨过后的氤氲气味。
潘方沉声道:“我先进。
” 薛采点了点头。
潘方竖起手指数到三,一个纵身悄无声息地蹿了过去将门拉开—— 门内的油灯顿时因为这股风力而摇晃起来,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迹。
横七竖八的尸体。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伙计,一十七人,无一生存。
潘方上前检查了众人的伤口,骇然道:“这些人虽然打扮成伙计的样子,但骨骼强健,武功不弱。
他们全死了。
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武功极高。
” 薛采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尸体前开始搜身,边搜边道:“衣服是旧的,起码洗过三次以上,但里衣却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东承县盛产的乌龙麻。
里衣和外衣之间无太多的磨损,可见他们的衣服刚换上没多久。
”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薛采直起身,望着一地的尸体,“这些人不是卫夫人安排在这里等着接应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 “你是说他们是姜仲派来等在这里埋伏侯爷的?” “如果是卫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选这家染布坊作为出口,必定不是一两天之内的事,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换伙计,也不可能一天之间全部更换,要知道,外面就是闹市,这家店白天还是会打开门做生意的。
如果伙计突然换了新人,街坊邻居什么的,会起疑。
就算都是她安排的伙计,也不可能同一天内十七人同时换上新的里衣。
所以,根据这两点我推断,他们绝对不是卫夫人的人。
” 潘方点了点头道:“不错。
会在行动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线索的,只有一种人——杀手。
而换诸璧国朝堂,他们还有一个称呼——暗卫。
” 薛采推开内室的门朝里面走去,里面是卧房,看似没什么异样,但血腥味却极重,薛采吸吸鼻子,循着味道走到床边,拉开床帐——果然,又是一堆尸体!叠元宝似的垒在床上,而且全被脱掉了外衣。
潘方检查了他们的伤口,道:“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伙计。
他们全都不会武功。
看来他们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杀。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假设?卫城主带着侯爷从秘道出来,发现这里的伙计被调包,于是卫城主杀了伙计,护送侯爷离开,所以才迟迟未能返回驿所?” 薛采“嗯”了一声:“看起来似乎是这样……杜鹃做事缜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
如果是我,我也会招募真正的伙计。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好奇怪……” “什么奇怪?” “你数数。
”薛采指指那堆尸体。
潘方数了数,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尸体。
“为什么里面是十八人,外面却是十七个呢?如果一共就来了十七名暗卫,没有道理脱十八个人的衣服。
如果脱了十八件衣服,说明应该有十八名暗卫需要乔装打扮。
那么少了的那名暗卫去哪了呢?” “有道理。
”潘方点头沉吟道,“会不会那名暗卫跟着侯爷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说,是他杀了外头的十七人。
” “要一口气杀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办到的……” “是啊,我本来觉得是卫玉衡杀的那十七名暗卫,毕竟他可是武状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现在看来,却又不像那么简单了……” 薛采踱了几步,目光忽然被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他失声“啊”了一声。
“怎么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点开裂了,因此棱角处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叹了口气:“是主人的。
” 天罗缎、纺银丝、独一无二的精绝绣工——当今天下,只有姬婴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边角上,染了些许血迹,纵然不能确定是姬婴的还是别人的,但这个发现已够让人心惊。
薛采拿着布料,又开始四下搜索,最后被他找到极阴暗的墙角里,静静躺着的另一样东西。
如果说,薛采看见布料,还只是皱眉,如今看见这样东西,则完完全全变成了惊惧—— 那是一枚熟皮缝制的扳指。
边角处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颜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是红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细细搜寻,眼睛又亮,真难发现地上还躺着那么一个东西。
潘方好奇道:“这也是侯爷的东西?” “何止。
”薛采喃喃道,“我一万分地肯定,主人宁可放弃一切,也舍不得这个扳指。
” “这么重要?”潘方吃了一惊,“那……” “扳指出现在这里,说明……”薛采转过头,巴掌大的脸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乱——一个八岁孩子应有的正常的慌乱,“主人死了。
怎么办?潘将军,我们……怎么办?” 西院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一对红色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浓汤,颜色黑绿,很是诡异。
听闻声响的杜鹃皱眉,问道:“是谁?难道我没命令过,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吗?”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是我呢,也进不得吗?” “梅姨?”杜鹃一惊之后,更是疑惑,“你怎么来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们放倒了吗?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将军那一记手刀还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两个时辰都还站不起来。
若非有人来救我,老奴也许就死在柴房那儿了。
” 杜鹃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开来,意识到了不对劲。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亲自从死囚中挑出来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恶贯满盈的山寨头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狱后,也一并被判处了死刑。
她证实过沈梅的身份背景无虚,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贴身仆人。
而且这四年来,此人也确实相当可靠,明里暗里都帮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缜密,虽是心腹,这次姬婴之事,也没有对伊明说。
东院大火时,只是装模作样地让梅姨去拦阻卫玉衡。
听闻她被潘方放倒,心里还松了口气,没想到她现在又出现了,而且还出现得如此诡异。
难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杜鹃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气,淡淡道:“今夜府中乱成一片,我的确是忘了你。
回来就好。
你带着什么进来了?是药吗?”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
没错,老奴听闻夫人得了急病,于是带来了一副良方。
” 随着她的走近,汤药味更浓,杜鹃垂下眉睫,沉声道:“梅姨真是太客气了。
不过我觉得好多了,这药已经用不上了。
” “咦,夫人这是哪里话?越是病快好时,就越该下剂重药,将病根彻底拔出。
你看,老奴都已经带来了,夫人好歹也喝一点。
”梅姨说着,在杜鹃背上轻轻一按,将碗放到她唇边。
杜鹃终于无法再粉饰太平,挣扎道:“大胆!你敢逼我喝药?” 梅姨根本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一种甜蜜亲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该吃药。
乖,别怕,这药很甜的,一点儿也不苦……” “放、放开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鹃虽然用力挣扎,但仍是被灌了许多药下去,她的反抗逐渐变成了绝望,“为、为什么?咕……为什么?梅姨?” 梅姨灌完了药,松开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这么害怕。
不是毒药。
”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鹃尖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开始不停地抽搐,惨叫道,“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给你的一点惩戒而已。
”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姜沉鱼顺着声音回头,就看见了门外的卫玉衡。
晚风吹拂,光影斑驳,他站在门口,衣诀飘飘,恍如天外来客。
这个时候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
但是此刻的姜沉鱼却已经不吃惊了,或者说,天下再没有可以令她吃惊的东西了。
她就那么淡淡地看着,看着浅笑温文俊美飒爽的卫玉衡,也看着地上呻吟不止狼狈万分的杜鹃。
杜鹃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卫玉衡的方向,惊恐道:“玉衡?你回来了?是、是、是你让梅姨逼我喝那碗药?为什么?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惩戒我?” 卫玉衡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丢到了杜鹃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缓缓落下,悄无声息。
但姜沉鱼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佛手柑。
杜鹃伸手在料上一摸,便惊恐地缩了回去,停一会儿,再颤颤地伸出手抓住该物,抖开。
那是一件长袍,后背上破了一个大洞,还星星点点地染了些血迹。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而杜鹃已经尖叫出声:“这是淇奥侯的衣服!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我不是让你护送他离开的吗?为什么他的衣服会被脱了下来,而且上面还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里还有毒葵的气味,怎么回事?” “很简单。
”卫玉衡用冷酷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缓缓道,“我把他杀了。
而这,是我的战利品。
” “不可能!”同时叫出这句话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杜鹃。
一个是姜沉鱼。
卫玉衡阴阴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仰天长笑,用一种近似疯癫的声音道:“五年!五年……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们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卫玉衡转过头来,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当然是因为……” 一个时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挡在了上方。
狭窄的通道因火而变得很闷热,姬婴跟着卫玉衡走了一会儿,忽然停步,神情间若有所思。
卫玉衡回头:“怎么了?” 姬婴的眼神有刹那间的发怔,最后笑笑道:“没什么,继续吧。
” 卫玉衡“嗯”了一声,走到暗道尽头,就要开门,姬婴忽道:“等等……”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股白烟从门外直冲而入,站在前方的卫玉衡没什么,姬婴却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张脸都白了,痉挛着倒了下去。
卫玉衡冷冷地看着他。
姬婴倒在地上,额头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瞬间,就已浑身湿透。
他睁大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呼吸十分艰难。
卫玉衡道:“这烟的滋味如何?对常人无害,但对心疾者,却是至毒。
” 姬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张到极致,似乎想抓住什么。
饶是如此狼狈的时候,依旧没有如常人那样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卫玉衡眼中闪过些许怜悯之色,但下一刻就转成了嫉恨:“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强忍着么?啧啧啧,姬婴啊姬婴,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乌龟。
遇事缩头,一声不吭,说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几步,抓住姬婴的衣襟,将他用力拖了起来,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六个字,在狭窄的通道里久久回荡。
白烟逐渐散去。
姬婴的脸,越发苍白,瞳孔开始涣散,这会儿,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还给我……还给我……你把忽儿还给我……”卫玉衡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嘶声道,“你们为了荣华富贵,硬是拆散我和忽儿,将她送进皇宫。
我为了见她一面,拼死考上武状元,本以为若能当上御前侍卫,纵然此生结合无望,好歹能在近侧保护,赶逢大典之时也能远远见上一面。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但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为婿,想断了我对忽儿的念头!我怎肯如你们所愿,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们给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宁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联同左相将我贬逐,让我在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卫玉衡有才有貌,文武双全,对忽儿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凭我的才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硬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儿?为什么非要她嫁给皇帝?我、我、我恨你们……” 卫玉衡说到这里,激动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种憎恨:“所以,我对自己发誓,我要你们姬家不得善终。
我要你们机关算尽却成空。
我要你死。
姬婴。
” 姬婴的表情很悲伤。
那是一种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所以无法解读的悲伤。
那也是一种因为洞悉了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悲伤。
那悲伤很浓很浓,却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后,他只能将双眼一闭。
卫玉衡却被他的这个动作刺激到,用力将他粗暴地拖出暗道,边走边道:“你以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吗?你以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诉你姬婴,你想死,还没这么容易!来人!” 染布坊里立刻冒出了很多伙计打扮但却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 “嗯。
”卫玉衡点点头,将姬婴抛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
姬婴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但他们还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脚紧紧绑住。
姬婴微微睁开眼睛,气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温和而灵动。
“奇怪我为什么还不杀你吗?”卫玉衡走到姬婴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姬婴淡淡一笑。
笑容里并无轻蔑、嘲弄的意思,仿佛此刻被五花大绑忍耐痛楚的人并不是他。
但看在卫玉衡眼里,这个笑容无疑是讽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临头,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死?”姬婴浅浅地喘着气,笑容越发鲜明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死?或者说,我怎么可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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