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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坛在屋檐上打了个转,骨碌碌落地,“砰”的一声,摔个粉碎。
因这一声异响,姜沉鱼停指,淡淡的影子笼过来,抬头,发现潘方不知何时已从屋檐上下来了,正立在前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潘方忽地伸手按住琴弦,沉声道:“够了。
” 姜沉鱼莞尔:“你觉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视着她,深邃的眼底有着难以辩解的情绪:“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这样弹下去?” 姜沉鱼歪头故意做沉吟状,眼见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开琴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没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像飞鸟掠起的波澜,浅浅荡漾,依依消散,最后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个,谈不上悟不悟的,不过有两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 姜沉鱼挑起眉毛。
“第一,颐殊不是秦娘。
”潘方望着远处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脸庞在亮光里无比清晰,一字浓眉向上缓扬,眼窝处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坚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却又带着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鱼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刚毅与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融合得如此完美。
潘方转身,将目光对准她,一字一字道:“我绝对不会混淆二者,也绝对不会用谁来代替谁。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大乱阵脚,而忘记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 姜沉鱼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诚,反倒令她惭愧。
其实,昨夜她之所以不对颐殊他们解释他为何会落泪,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这一惊乍之举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况是为了那么令人感动的原因。
颐殊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许就是情陷之时。
可是,潘方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他不会因为颐殊长得像秦娘就对颐殊产生什么特殊感情。
如此一来,顿时让姜沉鱼觉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脏,“在我的这里,并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跟我共死。
” 姜沉鱼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美丽到,让她无法再张口说话。
因为,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是亵渎。
她只能垂下头去。
耳中听潘方忽道:“伸手。
” 她怔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伸过去。
指上一凉,抬睫,却原来是潘方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膏,帮她敷在手上。
她弹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酸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
但之前都强行按捺着,没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细如发,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势极为灵巧,几乎都没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先是左手,然后右手,冰凉的感觉取代了烫灼的疼痛,姜沉鱼感激道:“多谢。
” 潘方收起药膏,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
冰雪天姿,又为人善良。
” 姜沉鱼一愣,有点惊讶他竟然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正要自谦,却见潘方的目光沉了几分,眸底似有唏嘘:“公子……与你今生无缘,是他的损失。
” 姜沉鱼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与姬婴的瓜葛!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猜度过江晚衣是否记得她,她猜度过船上那两百八十人是否认识她,却独独没有想过潘方! 那日,同昭鸾公主去茶馆时,她从头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应该不会注意到她才是,后来就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他会认得他? 看着她瞬间变白的脸,潘方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 姜沉鱼咬着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们却真有缘,不是吗?” 他们两人,一个是姬婴的门客,一个是姬婴曾经的未婚妻,而今,同为出使程国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务——这样的境地遭遇,当初又怎会预料得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会泄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经被尘封了的往事,却被某个有关联的人刻意挑起,那种猝不及防的错愕,以及无以适从的狼狈,还是让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对方竟用那样的话赞美她——“公子与你今生无缘”。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装自己听不见。
多想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
那么多多想多想,但最终,依旧只能静静地站着,直生生地看着,逃不得,也放不下。
也许有生之年,姬婴二字,必将成为她永远的禁忌:挑开了,疮浓疤深;遮上了,隐隐生疼。
如此,尴尬痛苦却又不忍不舍的一种存在。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局促了起来,为了消除那种局促,姜沉鱼逼自己抬起头,回视着潘方,挑眉、扬唇,努力一笑:“其实……” 才说了两个字,就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声,伴随着门板被重重撞开的声音,一个人冲进驿站,撞得急了,收脚不住,扑地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停下,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土,冲着姜沉鱼就喊:“虞姑娘,潘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鱼连忙上去搀扶:“李管家,发生什么事了?别着急,慢慢说……”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庆面色如土,跟活见了鬼似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刚从宫里传出个讯儿,说侯爷、侯爷他……” 姜沉鱼心中一咯,惊道:“师兄怎么了?难道是他把程王给医、医……坏了?”她本想说医死了,但字到嘴边想起不妥,连忙换了。
“要那样还算好了,他、他……听说他昨夜假借就诊之名,留宿宫中,半夜程王突然呕吐,宫人们忙又去找侯爷,谁料、谁料……”李管家说到此处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谁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而是……” 姜沉鱼微微眯起了眼睛。
别人慌乱,她反而就镇定了下来,瞳底似有冰霜凝结,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别人的床上么?” 李庆大吃一惊:“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个别人,是不是程王最宠爱的罗贵妃?” 李庆跺脚道:“正是她!你说,这、这不是……色胆包天,完全置璧国的颜面,和咱们这些同来的人的性命于不顾么!” 姜沉鱼扭头,看向潘方:“将军怎么看?” 潘方回答得非常言简意赅:“阴谋。
” “那我们还等什么?”姜沉鱼讽刺地一笑,转身,扬声道,“来人,备车。
” 李庆道:“虞姑娘要去皇宫?” “嗯。
” 李庆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爷?” “没有。
” “啊?” 姜沉鱼注视着天边的云层,云彩重重,层层铺叠,可算灿烂,也可称为不祥,就那么模棱两可地堆积着。
她的瞳孔收缩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尽办法拼却一切也要救他。
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国体,羞我国颜,死万次也不足惜。
” 李庆呆住。
姜沉鱼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继续道:“不过,即便要死,也要带回璧国,由国主亲自赐死,不容他手横加裁决。
所以,我们走——” 随着这一声走,车轮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还是晨曦明亮,这一刻,天边的云层翻滚着,直将墨色晕染人间。
一记霹雳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马车抵达皇宫时,浓云已将整个天空尽数遮蔽,宫灯映得湿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双脚落地,裙摆就不可避免地沾了水。
李庆连忙打起伞,举到姜沉鱼头上,而她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守门的侍卫,加重声音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让见?” 侍卫彬彬有礼地笑着,态度恭敬,但话语依旧冰凉:“是的,三皇子交代过,他现在有事,不便接见各位贵客。
” “谁说我们要见三殿下?我们要见程王陛下。
” “皇上病重,非他传召,一律不得拜见。
” 姜沉鱼眯起眼睛:“那么你告诉我,现在我们还能见到谁?” 侍卫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各位,现在你们恐怕谁也见不到。
” 姜沉鱼拧起了眉头,她料到对方可能会来这么一招,然而,事情紧急,他们在宫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宫内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会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见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声道:“既然如此,那算了。
不过,东璧侯此刻尚在宫中,我们要见他。
程王不会连我们要见本国的侯主,都要阻挡吧?” 侍卫暧昧地笑笑:“东璧侯现在……不方便见你们。
” 姜沉鱼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方便?” 侍卫小小地尴尬了一下,然后道:“姑娘这么急地赶来,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东璧侯犯下的可是大错,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得出来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连累着你们也……” 正笑得猥琐,姜沉鱼将脸一沉,厉声道:“住口!我国侯主岂容你妄加置评?且不说事实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们乃是璧国的使臣,就算犯了什么错,也不允许你们私下审问!快去告诉你的主子,今日我们一定要见到侯爷!” 侍卫面色一变,也急了,冷冷道:“你们这样闹也没有用,殿下交代过,今日谁来了也不许见……” 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穿透雨帘,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辆轻便马车。
车夫勒马,轻叱道:“开门,放行!” 侍卫耷拉着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谁也——”声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从车中伸出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保养得当、非常秀气的手。
拇指与中指轻轻弯曲,握着一块金紫色的令牌,牌上的花纹因为背对着姜沉鱼的缘故,看不见。
然而,侍卫表情顿变,二话不说,立刻恭恭敬敬地挥手,指挥其他守门人将宫门打开。
马车从姜沉鱼身边缓缓驰过,姜沉鱼盯着那重低垂的帘子,正在想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力,连颐非的命令都对其无效时,车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你们跟我进去。
” 侍卫急道:“三殿下吩咐过,不许让他们……”被车夫一瞪,声音就越说越小,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去。
姜沉鱼大喜,连忙回自己的马车,于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驰进皇宫,又足足走了半盏茶工夫,才停下来。
姜沉鱼下车,见前面的车夫也跳下车转身去扶车中人。
时至六月,正是温热的初夏,虽然大雨降低了温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经足够。
然而,从车里出来的那个人,却穿得非常臃肿,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个人都蜷缩在衣服里,显得很畏寒。
车夫将一件狐皮披风披到他身上,他拢紧了披风,一边轻声地咳嗽着,一边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鱼吩咐李庆等在外头,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门口守着的侍卫们见了那人果然不敢拦阻,乖乖放行。
房门开后,里面是个偌大的大厅,颐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长椅上,用一种嘲讽的笑容看着厅中央的两个人,忽见门开,那么多人走进去,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落地。
而厅中两人,一个一动不动地站着,形如雕塑,另一个跌坐在地,掩面哭泣。
不是别个,正是江晚衣和罗贵妃。
姜沉鱼见没有用刑,心中顿时松一口气。
颐非则瞪着那个人,表情极为不悦,然后又瞟一眼他身后的姜沉鱼他们,阴阴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药吗?” 厅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风,顺手递给紧跟其侧的车夫,厅内的灯光顿时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线勾勒出的,密密实实绞成一条,睫毛极长,眼瞳带着天生的三分轻软,一如他的双手,有着模糊性别的秀美。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径自走到一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才开口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到场。
你不用管我,继续吧。
”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着一转,看向了姜沉鱼,“你们也别站着,一同坐下吧。
” 姜沉鱼想了想,依言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潘方没有坐,但却走过去站到了姜沉鱼身后,不知为何,这个细小的举动却让姜沉鱼觉得莫名心安,仿佛只要有那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无论前方要面对怎样的风风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颐非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一耸肩膀,懒洋洋道:“很好,这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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