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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进宫 第二回 缘误(3/3)

可请天乐署的师傅教,再不济,找宫里会琴艺的宫女,怎么也轮不到右相的女儿。

这曦禾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教她弹琴,一个不慎,可能就会惹祸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鱼,要不你就装病吧?” 嫂嫂道:“是啊,还是找个理由推辞了吧,这差事,是万万接不得的。

” 便连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艰险,还是不去为妙。

” 但姜沉鱼最后却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传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决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托了,下次她还是会寻其他借口找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所以,我决定了,我去。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 就这样,姜沉鱼第二日进了皇宫。

轿子在宝华宫前停下,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花厅,轻罗幔帐间,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阳光勾勒出她几近完美的侧面轮廓,眉睫浓长。

不知为何,看起来竟那般忧伤。

原来这位嚣张跋扈的美人,也是会忧伤的。

姜沉鱼屈膝施礼。

曦禾转过头来,清亮的眼波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涩,望着她,望定她,最后长长一叹。

此后,曦禾隔三差五便传姜沉鱼入宫教琴,但名为教琴,实质上,只是沉鱼负责弹,她负责听,基本上不说话。

姜沉鱼觉得她是在观察她,但却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尽量做到谨言慎行。

在这段期间,黄金婆没有食言,果然带了姬婴的庚帖回来。

庚帖乃是以浅紫色的纸张折成,印有银丝纹理,图案依旧是白泽。

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还写了一幅上联: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意难忘一夜听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飘逸,灵秀异常。

姜沉鱼想了想,回了下联: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于中好六彩结同心。

黄金婆夸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对得好,对得妙啊!” 嫂嫂笑道:“他这樱君子花,嵌入了‘婴’字;沉鱼便还他虞美人草,得了‘鱼’字,真是好对。

” 众人说笑了一番,散了。

姜沉鱼回到闺中,却开始惆怅:公子此联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说,那“意难忘”是什么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隐喻不祥,真真让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说与母亲知晓。

偏这夜天又转寒,大雪积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宫弹琴,才进宝华宫,便听宫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云起的宫女将她引入内室,屋内生了暖炉,还夹杂着淡淡的药香。

七宝锦帐里,曦禾拥被而坐,脸色苍白,看上去相当虚弱。

她本想就此退离,曦禾却道:“你来得正好。

不知你可会弹《沧江夜曲》?” 姜沉鱼呆了一下,应道:“会。

”当即就弹了起来。

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之际,忽一阵云来,大雨滂沱,江涛拍案,惊起千重巨浪。

水天一色,云雾弥漫的夜景中,一条苍龙出云入海,飘忽动荡。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极重细节,但她轻挑慢拈间,信手弹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

曦禾听着看着,眼睛开始湿润,最后落下泪来。

姜沉鱼吃了一惊,这一分神,角弦顿时断了,她连忙跪下道:“沉鱼该死,请夫人恕罪!” 曦禾并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她,目光里似有凄凉无限,最后突然身子一个剧颤,噗地喷出血来。

不偏不倚,全都喷在了她脸上。

身旁宫人惊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曦禾砰地向后倒了下去,陷入昏厥。

而姜沉鱼顶着那一头一脸的鲜血,吓得几不知身在何处—— 怎么会这样? 此后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出戏,而她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出戏,由始至终,感觉到一种近于死亡般平静的紊乱。

先是云起唤来了太医,继而皇帝也来了,小小的内室,一下子围了好多人,浓重的药味沉沉地压下来,令她觉得几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声音,隐隐抓住几个字眼:“此病蹊跷……恐有性命之忧……为臣无能……”视线中,无数衣角飘来飘去,黄色的是皇上,红绿青蓝五颜六色的是妃子,浅紫的是宫人,最后,突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与此同时,外面有人通传:“淇奥侯到——” 姜沉鱼抬起头,隔着绣有美人图的纱帘,看见姬婴跪在外室,白衣鲜明,宛如救星。

她眼圈一红,就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浮木一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但于那样的战栗中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了。

只要他一来,自己,就绝对不会有事。

昭尹回身,脸上也有松了口气的表情,扬声道:“淇奥你来得好,这帮太医院的废物,竟没有一个瞧得出曦禾得的是什么病,你快去拟折,朕要把他们通通撤职!” 姬婴依旧镇定,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不高不低,但听入耳中,偏又令人说不出的受用:“皇上请息怒。

微臣听闻夫人病后便速速赶来了,并且,还带了一位神医同来。

”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罗横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在姬婴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参见陛下。

” 内室中一老太医的身躯晃了几下,满脸震惊。

昭尹道:“你是神医?” 青衫人答:“神医乃是乡民抬爱,不敢自称。

”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钦赐你神医之名!快快进来。

”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应了一声,躬身而入,开始为曦禾诊脉。

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五官姣好若静女,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之气,不似名大夫而更像个书生。

而身旁的老太医望着他,表情更加惶恐,笼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

江晚衣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父亲,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老太医一口气堵在了胸坎里,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淇奥侯请来的神医竟然就是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听他之言,这对父子似乎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而今再见,却又如此诡异,真真令人猜测不透。

昭尹没去理会其中的复杂关系,只是焦虑地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呕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语。

昭尹又道:“她数日前曾受风寒,得过内有蕴热、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开曦禾的手,直起身来行了一礼,缓缓道:“回禀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 姜沉鱼顿时心头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实上,夫人是中了毒。

” “中毒?”昭尹面色顿变。

“嗯,而且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做‘愁思’。

顾名思义,服食者将会身体虚弱,元气大损,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终悄然病逝。

” 昭尹怔立半晌,急声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请放心,夫人乃是贵人,自有天助,必会平安度过此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儿,所以,这胎儿,恐怕是保不住了。

” 昭尹整个人重重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 姜沉鱼紧张地盯着江晚衣,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喊: 不要说,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但是,薄薄的两片唇轻轻张开,皓齿闭合间却是冰凉的字眼:“回禀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只不过,如今已成死胎。

” 姜沉鱼不禁闭了闭眼睛,一时间手心冷汗如雨,脑中两个字不停回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

完了!完了…… 饶是她再怎么不理俗事,再怎么厌恶宫闱争斗,但不代表她就对此全然不知。

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致死,这一事件就好比千层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实,牵连必广。

而她偏在这一刻,跪在这里,亲眼目睹这一巨变的发生,注定了再难置身事外。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怜她毫无抵挡之力。

姜沉鱼咬着下唇,再次将视线投向一帘之隔外的姬婴,那么公子啊公子,你在这一事件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果然,昭尹闻言震怒,拍案道:“真是岂有此理!是谁?是谁胆敢对朕的爱妃下毒?来人,把宝华宫内所有的当值宫人全部拿下,给朕好好审问,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一声令下,宫女太监立马跪了一地,求饶声不绝于耳,但全被侍卫拖了下去。

只有姜沉鱼,依旧跪在一旁,无人理会。

最后还是昭尹转头盯住她,问道:“你是谁?” “臣女姜沉鱼。

” “你就是姜沉鱼?”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有点儿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肃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受惊了,回去吧。

” 姜沉鱼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放她走,连忙叩谢,刚想起身,双腿因跪得太久而僵直难伸,眼看又要栽倒,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回头,看见的正是公子。

姬婴望着昭尹道:“皇上,就让微臣送姜小姐出宫吧。

” 昭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扫,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姬婴便扶着姜沉鱼离开那里,慢慢地走出宫门。

沉鱼心中好生感激,刚想开口说话,姬婴忽然松开她的手臂,从一旁的栏杆上拢了捧雪,只听“呲”的一声,雪化成了水,袅袅冒着热气。

他又从怀中取出块手帕,用水打湿,拧干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这才想起刚才曦禾喷了她一脸的血,而她事后一直跪着,根本不敢擦拭,可想见自己现在会是如何一个糟糕模样,却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

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连忙接过帕子。

但一来血渍已干,不易擦洗;二来此处无镜,看不见到底哪儿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脚乱地拭擦下来,反而令原本就凌乱的妆容更加混沌,红一缕黄一缕的无比狼狈。

姬婴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拿走湿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轻轻为她擦去血迹。

湿帕与他的手指所及处,那一块的肌肤便着了火,开始蓬勃地燃烧。

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难言的羞涩,想抬起眼睛看他,却又害怕与他的视线接触,只能低垂睫毛看着他的衣襟,心中逐渐泛起脉脉柔情。

他好……温柔。

他这么这么的……温柔。

此生何幸,让她能与这样一个温柔的男子缔结良缘?自己,果然是有福气的吧?姜沉鱼心里一甜,忍不住还是抬起视线看姬婴的脸,谁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婴放开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鱼连忙喊:“等等!那帕子……给我带回家洗净了再还给公子吧。

” 姬婴道:“一条手帕而已,不必麻烦。

”到底还是丢掉了。

她心中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手帕一起被丢掉了。

为了消除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个……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吧?” 姬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只好又道:“我刚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吓得不能动弹……”讪讪地笑,笨拙地说,但终归还是说不下去。

好尴尬。

难言的一种尴尬气氛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时,一骑自殿门外飞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拜道:“侯爷,出事了!”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灰袄大汉,浓眉大眼,长相粗犷,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还文了一条红色的三爪小龙。

姬婴扬眉:“什么事?” 大汉瞅了姜沉鱼几眼,虽有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潘方单枪匹马地跑薛府闹事去了。

” “为什么?” “听说……听说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说书,被薛肃给……给玷污了。

” 什么?姜沉鱼睁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见过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岂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我这就去薛府。

”转眸看一眼她,又补充道,“朱龙,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 不待她有所回应,就一掀长袍下摆,纵身上了大汉来时骑的马,骏马抬蹄嘶鸣一声,飞驰而去。

那边,名叫朱龙的大汉朝她拱一拱手,恭声道:“姜小姐,请。

” 姜沉鱼虽然担忧,但亦无别法,只得跟着他先行回府。

到得府中,家里的下人们见了她又个个面带异色,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她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得心浮气躁,又见下人如此失态,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握瑜,你说!” 握瑜颤声道:“小姐,今日午时,压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么了?” 怀瑾帮她接了下去:“不知从哪儿漏进了一阵风,把烛台吹倒,烧着了那庚帖……”说罢,从身后取出一物来,抖啊抖地递到姜沉鱼面前。

浅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银色的白泽图像从中一分为二,也把那句“樱君子花”的“樱”字,给彻彻底底烧去。

握瑜在一旁轻泣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异样则视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这四字沉沉如山,当头压下,扩大了无数倍,与两个今日已在脑海里浮现了许多次的字眼,飘飘荡荡地纠缠在一起——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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