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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午后,裴浚在凤宁的书房午歇时,彭瑜忽然送来一道十万火急的边关文书, “主子,大事不好,蒙兀可汗拖拖卡尔亲率十万铁骑南下。
” 裴浚脸色顿时一变,他当然做了蒙兀南下的准备,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快。
“走的哪里?” 彭瑜凝声回道,“兵分两路,一路直抵宣城,一路偷袭榆林。
” 宣城是京城北面门户,一旦宣城告破,京城危矣,先帝过去穷兵黩武,没少御驾亲征,直到在宣城差点被蒙兀掳走,方消停,也就是因为这一次,让他颜面尽失,最终郁郁寡欢而死。
榆林亦是北关重镇,是蒙兀突袭中路的必经之地,也是大晋与蒙兀交锋最多的城池。
此两地,大晋均派重兵把守,前段时日他已传令九边备战,一时半会倒是不怕。
只是,回京已是刻不容缓。
二话不说便起身往外走,正撞上凤宁从学堂回来。
凤宁遥遥注意到裴浚脸色前所未有凝重,似有心灵感应,脚步顿住。
二人隔着空旷的庭院两两相望,眼神交缠,迟迟分不开。
最后还是裴浚先一步来到她面前,立在台阶下扶住她双肩, “凤宁,边关告急,我要回去,你在这等我,忙完我来陪你。
” 凤宁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如堵了棉花似的,难受得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那你要小心....” 裴浚听着她微颤的嗓音,心里那根弦险些要崩断,恨不得直接将人给拽走,可他承诺过不强迫她,硬生生忍住念头,声线异常平静, “好,你保重,我走了。
” 他怕再迟疑一刻,就走不脱了。
立即松开凤宁,沉着脸接过小内使递来的披风,出了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着马蹄声远去,凤宁依然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独自立在廊庑下,久久沉默着,午时的冬阳格外热烈,大片大片的日芒浇在她周身,却褪不去她身上一丝寒意。
她抱着发僵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我走了。
三个字不停在脑海盘旋。
最寻常的一句告别,却在凤宁心口挖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相隔八千里,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一旦战端开启,何时又是个尽头? 他这一回去,路上安全吗? 八千里.......快马来回尚且要一月,凤宁第一次为自己奔走这么远而慌乱,甚至后悔。
脑海闪过初见那日,他如天降神兵一箭救她于危难,从此像是一束光注入她心间。
那一年生辰,他不容反驳地将她捞上马,带着她跃上城墙,给她绽放一场独属她的焰火。
即便后来辗转多国,她也从未后悔遇到他。
无边落英漫天飘下来,秋去冬来,容颜易老。
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可荒废? 又有几个春秋可容错过? 她害怕,害怕将来人老珠黄时,遗憾这辈子最美好的年华,不曾与爱人相守。
凤宁从来都是个有勇气的女孩,当年敢于出走,如今敢于回头。
这世间最好走的路是回头路。
因为你已用半生坎坷填平了所有坑坑洼洼,往后是一路坦途。
决定是一瞬间做的,凤宁立即折回学堂,在东厢房寻到乌先生。
乌先生正在案后翻阅账目,听到动静抬起眼,就看到那清凌凌的姑娘蓄了一眶泪。
“先生,边关告急,他回去了,我担心他,想去陪他,先生且等我,等战事平定,我再回来探望您。
” 乌先生瞳仁忽的一缩,仿佛有烟雨覆上心头,将那一腔温情给洗褪,他当然知道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他缓缓站起身,咽了咽嗓,克制住情绪,回道, “好,你尽管去,学堂交予我。
” 他始终是初见的模样,乌发朗目,温润内敛。
凤宁心头酸痛,泪盈眼眶,“谢谢先生这么多年的帮扶,凤宁永生不忘。
” 乌先生哂笑,清瘦的身影卓然而立,摇头道,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 背负百条人命远赴他乡时,心头何尝不沉重,人生何尝不寂寥,是那么小小的她出现在他面前,给与他无与伦比的信任,恍若明月照进沟渠,让踽踽独行的他不再孤单,不再彷徨。
他给与了她庇护,她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凤宁笑出泪花。
回屋简单收拾几件衣裳,着傻妞抱来卷卷,带着卷卷攀上小赤兔,一人一马一猫,逆着夕阳的方向往东面奔驰。
西风烈烈,冬寒如鞘。
裴浚已奔去了老远,身后的叫卖声吆喝声不停在后退。
马蹄每纵跃一步,离着她的距离便远了一寸,心仿佛正在经受凌迟,被一刀刀割下来踩在尘土里。
裴浚这一辈子,杀伐果决,手起刀落,从未有过一线迟疑,他是一国之君,奔赴战场责无旁贷,他不该踟蹰。
可这一刻,脚步仿佛被什么羁绊住,心里生出浓烈的不舍。
他受够了牵肠挂肚,他受够了背道而驰。
去它的君子之约,去它的矜持沉稳。
他就是扛也要将李凤宁扛回去。
裴浚已如离箭般使出城郭百里去了,又忍不住掉转马头往康家堡方向折去,向着她驰骋。
斜阳一点点落在山脉尽头,草原无边。
朔风卷着一层黄沙从远方滚来。
眨眼间,一个黑点在天际尽头闪烁,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裴浚马速越发加快,极近,那个黑点渐渐幻化出想象的模样,一点点将心里那张脸重新镌刻,无比柔秀的身影,如同开在沙漠深处的彼岸花,美好地令天地失色。
“凤宁!” 是她,真的是她! 明明分别不到一刻钟,有如跨越千年。
裴浚眼眶都被逼红了,猩红密布。
那明媚的姑娘,垮着个行囊,无比干脆利落朝他奔来。
“陛下!” 她含泪轻呼。
她没料到,他也折了回来。
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要太好。
陛下? 裴浚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是如此地碍眼,如此地令他心生抵触,眼看人快到了跟前,他飞身掠下马背,看着那姑娘轻盈地从马上翻下来,抱着卷卷朝他扑来。
裴浚张开手臂,重重将她箍在怀里。
“凤宁!” 怕自己是在做梦,又将那张脸给拉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是李凤宁没错。
“往后别再唤我陛下。
”裴浚很严肃地说。
“啊?那唤什么?”斜阳歇在她眉梢,那双眸子晶莹如琥珀,笑起来顾盼生辉。
裴浚不在意,“随你,” 他姓裴,名浚,他是皇帝,二十及冠,百官不敢给他取表字,还是早年他父亲见“浚”字过于富贵拔耀,担心他压不住,私下给他取小字“允宜”。
“要不,你唤我表字?” 天子之名需避讳,“允宜”二字过于寻常,除了袁士宏,裴浚从未表露出去,不想给百官与百姓添麻烦。
凤宁却是没答应,她想起裴浚上头有过两个姐姐,而有一回她给隆安太妃送赏赐,无意中听到太妃念了一句三郎,这该是裴浚的乳名。
于是鬼使神差说道, “要不我唤你三郎?” 裴浚明显怔了怔,三郎这个称呼裴浚一点都不陌生,少时母亲和父亲就爱这般唤他,多少年过去了,他没想到能在凤宁身上重温这抹温情。
“三郎?”凤宁新奇地又唤了一声,声线轻如云丝,很勾人。
怪好听的。
裴浚莫名心动,“好。
” 方才得到最新军报,蒙兀佯装进攻宣城与榆林,实则以重兵往肃州扑来,形势万分火急,裴浚必须尽快抵达肃州坐镇指挥。
他不再迟疑,将卷卷扔去小赤兔背上,抱着凤宁上了马,将她双臂扣在自己腰身,往肃州风驰电掣般驶去。
凤宁搂着他窄劲的腰身,直到奔去老远,人还没回过神来。
她慢慢嚼着那两个字眼,“三郎....” 兀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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