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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夫人下首处,一双妙目含了几分踯躅,不露痕迹地观望着,亦是一副心绪百结的模样。
除了这四人之外,尤且留在这儿的,就只剩下老太君身边的芳衣了。
她不肯走,也不肯让紫衣学士消去她的记忆。
老太君叫她离开,她也不肯,跪下身去,泪盈于睫:“我从记事开始,就在老太君身边,您就是我的家人,好好歹歹,我都不离开您!” 老太君劝了几句,她也不听,叹息良久,终于还是随她去了。
梁氏夫人还在惊诧于乔翎先前那石破天惊的一席话。
即便老太君自己也认了,即便乔翎的确给出了过得去的说辞,但在她的心里边,始终有一种梦境般的虚浮感,好像下一瞬就会一脚踩空,惊醒过来似的。
老太君……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虽然与这个婆母不算亲近,虽然婆媳二人一度有过小小的龃龉,但是让她相信老太君居然会出手毒害姜迈……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梁氏夫人向来势盛,此时开口,竟也像是气短一般虚弱起来:“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那可是姜迈,是老太君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啊! 当年她嫁进越国公府的时候,老太君就已经在抚育他了,她眼见过,耳听过,知道为了带大那个孱弱的孩童,老太君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
梁氏夫人易地而处,要是有一日姜裕撒手人寰,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了一个孩子托付给她,她怎么也不可能去给那个孩子下毒的! 怎么会忍心呢! 老太君转动眼珠看她,极淡地笑了一下,有点欣慰,也有点唏嘘:“难为你到现在还记挂着我。
” 末了,又说:“姜氏有你这样的媳妇,是莫大的福气。
” 梁氏夫人心头就跟压了什么东西似的,极为不是滋味,踯躅几瞬之后,还是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当年刚嫁进来的时候,行事张狂,您包容了我许多,后来国公辞世,也诸多宽慰,这些好,我都记得的……” 这时候说的“国公”,显然不是姜迈,而是她的丈夫,已故多年的老越国公了。
虽然她失去了丈夫,但老太君也失去了亲生骨肉,要说痛苦,未必会逊色于她,但那时候还是强撑着主持丧事,这份好意,她一直都记得。
而梁氏夫人自陈年轻时候行事张狂,也绝非夸张之语,易地而处,来日姜裕娶了一个如她年轻时候一般秉性的新妇,梁氏夫人扪心自问,她未必能有当年老太君的肚量和宽容。
最叫她感触的是,老太君出手对付乔霸天的时候连出奇招,兵不血刃,其手段之老辣,行事之谨慎,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要是真的想收拾她,怕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
可是她没有。
梁氏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要说老太君是好人,就太对不起姜迈了。
可要说她坏,除了毒害姜迈这件事之外,她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甚至于做了不少好事,朝野也好,民间也罢,都颇有嘉名。
但是勾结无极,毒害已故的越国公,设计陷害朝廷命官,这又都是真的…… 乔翎在旁听着,心想:单论性情或者处事方式的话,老太君与赵俪娘,与当今圣上其实是同一种人。
如若你触及到了她的切身利益,那她无论如何都要将你从前路之上扫除。
但老太君又跟那两个人有着很大的不同。
赵俪娘为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她不介意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去达成她心里认定的正当的最终目标。
而圣上……他对于没有用处的人,怀有一种最朴素、最冷酷的残忍。
你有几分重量,我给你几分脸色。
他不介意给有用的人一个好脸色,甚至于很会礼贤下士,但是,如若你对他来说是路边杂草一样没用的人,他在毁灭掉你的前与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予你。
而老太君…… 她的底色是温和的,宽厚的,就算中间走了歪路,她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继而强力纠正过来了。
不是说她无辜,只是说相对于赵俪娘和圣上,她要仁厚的多。
即便是针对乔翎,希望她退出朝堂,老太君也没有用过十分激烈的手段,涩图事件也好,国子学舞弊案也罢,乃至于如今的老闻相公案,即便真的坐实,也不会让乔翎伤筋动骨,她把分寸拿捏得很温和。
同时,乔翎一直也觉得奇怪:“您既然也察觉到了我后来对您的冷淡,也意识到我来历非凡,为什么不肯收手呢?” “我付出的太多了。
” 老太君有些恍惚,瞳孔里痛苦一闪即逝:“为了那份权力,我已经投注了弘度的性命,相较而言,又何必再去顾惜你呢……” 她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涩,很快又释然了:“只是你远比我想象的要顽强,就此叫我停住,也是个很好的结局了。
” 老太君平整了心虚,语气舒缓地问她:“你今天在我面前将此事点破,又以政事堂的名义送了所谓的裁决文书过来,想来已经知会过圣上了?” 顿了顿,又点头道:“想必连老闻相公,也被你说动了吧?” 乔翎颔首道:“不错。
” …… 跟老闻相公的沟通,其实比想象中来的更简单。
乔翎曾经预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往闻家去求见老闻相公,连人都没见到,就被闻夫人赶走了。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有收到邀请就登门,本就是冒昧之事。
要说是以官府的身份上门,一个从四品的京兆府官员强行要见历经五朝、年近百岁的老首相,也是不合朝廷规范的。
但是闻夫人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而是痛快地让人去知会老闻相公了。
再之后,老闻相公也没有摆谱,亦或者语出责难,同样很痛快地见了乔翎。
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乔翎其实是有点惊讶的。
自知冒昧,见面之后,她一板一眼地向老闻相公行了晚辈礼节,而后老老实实道:“我以为您不会见我呢。
” 老闻相公靠着暖炉,“咔嚓咔嚓”在吃薯条,笑眯眯说:“乔少尹,你很有名,神都城里的人可以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但是一定得知道你啊!” 又问她:“乔少尹今日登门来访,是有何贵干?” 乔翎有点惊异于他的和气,言辞之间,反倒愈发要客气几分:“我这儿有个案子,牵连到了老相公……” 又把张氏夫妻案简单说了一说。
老闻相公听完就明白了,马上就说:“这可跟我没关系!” 他很详细地跟乔翎解释:“我能活这么大年纪,是因为我娘就很能活,她老人家享寿九十七岁,再往上数,我的外公外婆也很能活……” 说着,老闻相公打开了话匣子:“年轻人寻觅伴侣,不要只看相貌,也要看对方的父母兄弟,有没有早早夭亡的,是否有英年早逝的?家族至亲当中,是否有人得过疑难病症?” “这可不是小事,对你自己,乃至于你的孩子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
” “人皆爱其子,怎么能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给他预定一副不够健康的身体?作为父母而言,这是不慈啊。
” 嫁给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也不长寿,最后自己青年病逝丈夫的乔翎:“……” 乔翎木然道:“噢,噢,这样啊。
” 老闻相公分享完了人生经验,又说起这案子来:“至于那个什么赵六指,我就更不认识了,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认识?他能认识纪文英,都是件稀奇事儿!” 乔翎见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头脑仍旧清晰,言辞也颇流畅,就跟他透了半个底儿,恳请他帮助自己这个后辈演一场戏,钓出幕后黑手来。
都没有开始劝,老闻相公便满口应允了。
乔翎这回是真有点吃惊了:“……您怎么,怎么这么配合啊?” “人啊,不要学松竹,太直了不好,容易累,也不要学梅菊,太冷了不好,容易体寒。
” “要学就学野草,根扎得深一点,脚下有立定的功夫,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
冬天看起来黄了,春天风一吹,哎,又活了!”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津津乐道:“做人啊,最要紧的就是识相,不要得罪惹不起的人,你说是吧,乔少尹?” 乔翎:“……” 老闻相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历经五朝而不倒了吧,乔少尹?” 乔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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