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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底还是来了。
连着三天的雷雨,那日倒是个少有的晴天。
一大早,毒日头就悬在头顶,白辣辣地烘烤着大地。
天空湛蓝,没有一丝风,亦没有一丝阴凉,四下是镶嵌着金边的明媚光景,只是万物全无活力,蔫头耷脑,懒洋洋的。
空气闷昏炽热,行人略微一动便激起一身汩汩热汗,衣衫紧箍在身上,就连手掌煽动的风,也是热的。
琴岛监狱的周遭少有人烟,唯有大片的田野,茂密的树,以及一条横贯而过的柏油路。
昨日落下的雨水早已蒸腾殆尽,路面烤出一层油光,远远望去,泛着白,连起视野尽头蓬勃的云。
吱呦一声,门轴转动,打破了万籁俱静。
监狱青灰色的大门敞开一道缝,徐庆利缓步迈了出来。
他立在门前,眯缝着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光线。
身上的衣裳是狱警送的,不怎么合身,但好歹算是干净,他千恩万谢地接过,褪下囚服,径直套在了身上。
手中的行李非常轻便,甚至装不满一只手提包。
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一张技能证书,一份《回归指南》,外加监狱发放的400元返乡路费。
没有书信,没有个人物品,也没有亲戚朋友送来的任何物件。
此刻徐庆利手搭凉棚,左右观瞧,自然是望不见一个人影的。
在这世上,他最后的亲人只剩下千里之外风烛残年的父亲,而在父亲的记忆里,他却是一个不争气的孽子,一个早已消散了十多年的亡魂。
虽然早就知道铁门之外无人等候,可真及了眼睁睁看到空****的旷野,心下又不免怅然,涌动着些许委屈。
那帮子警察终也没找到能治他杀人罪的证据,而知道真相的人又皆是死绝了的,无人作证,毕竟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另加上他在庭上幡然悔悟的表现,最终,法院只是按侮辱尸体罪判了些年。
过去的时日,他身处合拢的四壁,头顶是交织的电网,在监视之下,一日日地苦捱,逼着自己强装出一副模范犯人的样子,积极改造,处处争先,待人礼貌和善,终于换得多次减刑,等到了刑满释放的这一天。
铁门在身后闭合,像是封印了一场噩梦。
徐庆利没有回头,这是规矩,自这里回头是不吉利的。
他只是站在那里,久久望着对面的梧桐树,不敢相信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阳光兜头劈下来,烤得脊背发烫,额头微微冒了汗,可他并不觉得憋闷,只觉得温暖。
他仰起脸来,试探性地活动手脚,呼吸着久违的自由。
他赢了,他活到了最后,一颗日夜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自今日起,他不必再扮演倪向东,他寻回了那个名字,寻回了缺失已久的身份,徐庆利。
警察已经澄清了,包德盛不是他杀的,他得以沉冤昭雪,重新获得落叶归根的资格。
一时间,多样情绪在胸口翻腾,他有许多许多想做的事情。
他要去重办一张自己的身份证,要找份体面稳定的工作,要好好攒钱,寻个医生医治脸上的疤。
对了,他要先赶回家,回家去看阿爸,看看他身体如何,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在外游**,历经了何种的委屈。
他还要告诉家乡那些爱嚼舌根子的邻里乡亲,他徐庆利不是杀人犯。
若他们不信,他便带着阿爸离开那里,之后去哪里呢? 他想了想,琴岛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海,他对这里的情况也十分熟悉了。
对,大不了他带着阿爸来这里定居,也尝尝当地的海鲜…… 徐庆利一边往车站走,一边胡乱想着,心情也跟着脚步跃动起来,一个人嘿嘿笑出了声。
未来似乎百无禁忌,澄明广阔,一如这麦田上方无垠的晴空。
他甩着行李,朝前走着。
可走着走着,笑容凝滞了。
他发现,地上有三道人影。
来不及转身,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眼见着大地铺面而来。
轰隆,他扑倒在地上,左脸紧贴在炙热的柏油路,两条胳膊被人朝后拧去,掀起细小的粉尘。
咔嚓一声,一对冰凉铁环扣住双腕。
冷硬的触感,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知道,那是手铐。
“怎么?”他一时间慌了神,声音也跟着抖,“警官,怎么回事?” 挣扎着转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童浩。
而在他身后,另有四五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徐庆利猛然反应过来,连蹬带踹,死命挺身,几人却将他牢牢按住,压在地上,他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 “徐庆利,因你涉嫌故意杀人罪,现依法对你执行逮捕,你是否明白?” 童浩的声音比以前沙哑了许多。
“我不明白!凭什么!”他昂着脖子,怒目而视,一张脸挣得血红,“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你们这是乱抓人!” “我们已经找到了你行凶的那块石头,上面有血,还有你的指纹——” “不可能,你们绝对不可能找到,证据是假的,肯定是假的!那块石头十多年前我就扔了,早扔进湖里了——” “我说的,是你杀死刘呈安的那块石头,”童浩不急不慢,“不过,你刚才的话已经变相承认了是你杀死的倪向东。
眼下至少两条人命,铁证如山,这次你逃不掉了。
” 徐庆利脸白了,嘴唇翕动,半张着,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辩不出了。
“其实我们早就找到了证据,可你知道为什么偏挑在这天才抓你吗?” 童浩蹲下来,俯身直视他的眼。
“你还记得一个叫孟朝的警察吗?你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徐庆利呼哧呼哧地喘气,说不出话。
“你忘了,可我记得。
每每我闭上眼睛,就总是看到他从高处坠下来,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最后那刻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想保全那个男孩,也许是后悔爬上脚手架,也许是万分的遗憾,因为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活下来了。
” 童浩拍拍徐庆利的脸,咬牙切齿。
“所以,我也要让你感受下,从高处跌落的绝望。
徐庆利,你斗得过曹小军,可你逃不过法律。
记住,苍天有眼,恶人终有报应。
” 再后面,乱哄哄的,徐庆利什么都听不清了。
周身的血涌上头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碧空如洗,今日原本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昂着头,努力想要看清阳光是如何落在梧桐肥厚的叶片上。
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他努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树影。
一阵风吹过,阳光金箔般细碎闪动,叶片沙沙作响,燃烧的青绿,翡翠般浓艳欲滴。
他扬起的头,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徐庆利不再挣扎了,任由他人压住他的脸,疤痕贴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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