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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些景物在记忆的黑暗中突然闪现。
闪现这词不如英文“POP”,十分动感,带有声响,并带有爆破力。
“POP!”某个记忆中的场面或景物“POP”上来了。
在我的一生里,不断“POP”上来的景物和场面可不少。
我的一生不算短啊,在我十岁那年,几个白人少年从中国人的水产商店买了一条活鱼,是鲤鱼还是鲫鱼我不记得了,反正是条一尺左右活蹦乱跳的淡水鱼。
他们一口一个中国佬地叫着:“中国佬最恶心!居然吃活着的鱼,连头带尾地吃,肚杂也吃!”白人男孩儿们让一个老中国佬当他们的面把鱼的鳞剥下来,要像表演那样,细细地刮,让他们不错过任何细节,看着鱼怎样扭动痉挛,尾巴狂扫。
一面看,他们一面说中国佬真残忍,简直是没有进化好的动物。
天哪,看他们就这样刮鱼鳞,慢慢处死一条鱼!然后他们叫老中国佬剖鱼肚子,从里面取出五脏六腑和鱼卵,鱼继续弹跳挣扎,在自己一堆脏器旁边扭过来扭过去,嘴巴张到最大限度,腮帮子支起来,支得大大的,露出一鼓一鼓的血红的腮。
男孩儿往后退缩,蓝眼球,灰眼球,褐眼球比鱼还痛苦恐怖,同时说,狗娘养的中国佬,看见了吧?他们把鱼养在水缸里,就为了要这样杀它们,活吃它们。
那些眼神不光是恐怖和痛苦,而是超饱和的疯狂喜悦。
老中国佬不懂英文,对他们笑笑,表示他还可以提供更全面的服务。
他把鱼卵和鱼泡摘除下来,满手是血,又在一堆脏器里摸出一块肝,摘下里面的胆囊。
这时男孩们惊呼一声,鱼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血红的一颗,如同自己泵压汁水的成熟樱桃。
男孩儿们看着看着,一个个伸出食指,去拨弄那颗裸露的心脏。
他们把心脏放到鱼的脸庞边,看着鱼对自己心脏瞪眼鼓腮,大张其口,都被这道奇观震住了。
鱼一直在扭动身体,一会儿头尾着地,身子向上形成弯弓,一会儿是腰部着地,头和尾向一块儿靠拢。
渐渐地,在那蓝、灰、褐色眼睛的追光中,那弯弓的幅度变小了。
心脏却还在强有力地搏动,一下一下,搏动出鱼在水中的活泼自在;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跳了,它失去了鱼的美丽身躯为它遮体保护,在一双双眼睛的瞪视下,赤裸裸地跳动,是可悲的。
可它跳得非常奋力,就在它死去的躯体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跳,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
男孩儿们去上学了,嘱咐老中国佬替他们保存那颗活着的心脏,他们放学之后来取。
当时十岁的我觉得莫名的不适。
我希望鱼的心脏不要再徒劳地跳下去。
它原本是为一个生命跳动的,是为了一桩使命跳动的,而它并不知道它的使命早已结束了,只是为了一些居心不良的眼睛在跳,在演出。
那颗心脏一直跳,一直跳。
男孩儿们直到天快黑,水产店就要关门的时分才回来。
老渔佬把心脏和鱼各放在一张油纸上,鱼的肉体外撒了层薄盐,男孩儿对不再感觉疼痛的鱼的遗体早没了兴趣,他们惊呼着围着外表已有些干燥变色的心脏,看它一起一搏,一起一搏…… 我们家的一个洗染店就在这家水产店对面,我从七八岁开始,就会站在凳子上点查柜台上客户的衣物。
这个傍晚,我看见三个白种男孩托着那颗赤裸裸的心脏走过去。
这颗小小的中国鲤鱼心脏一直跳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颗裸露的小心脏跳动的情景,在我长长的一生中,不断从我记忆中“POP”出来,我不知道它向我喻示什么。
它不断地“POP”总是有它的道理,它一定想让我明白它的寓意。
可我一直不明白,因此它一直“POP”出来。
有时我的眼皮下,我的太阳穴,我的脖子和锁骨交接的地方,都是它在一起一搏,它好像说,这意义有什么难理解呢?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 在我和彼得对视而坐的时刻,我发现这颗小心脏就“POP”出来了,在头顶的灯泡钨丝里起搏,让我非常紧张、不适,让我无端地想到彼得和我,挣扎求生,也许注定不可逃遁。
也许我们挣扎在一个巨大的掌心上,那掌心可以随时合拢,掌心上方一双双巨大的眼睛,射出惊讶、好奇、亢奋、狂喜的蓝色、绿色、灰色、褐色追光。
我们赤裸裸的挣扎在这些眼睛的追光中是徒劳而可悲的,是他们一个短暂的娱乐。
整个犹太难民社区,两万多手无寸铁的肉体和心脏,在更加巨大的掌心之中,何况又不止如此,他们的上空,被蓝色、绿色的日尔曼眼睛,黑色的日本眼睛射出的追光罩住…… 我和彼得常常在十一点以后约会。
我这次在医院门口等到他,就来到这家不比壁橱大多少的咖啡馆。
老板是个奥地利犹太难民,六十多岁,跟妻子把一个前自行车棚改造过来,摆上家庭式的桌椅。
只有三张桌,但咖啡极好。
这天晚上我带了个好消息来,温世海把另一半盘尼西林的费用付清了。
世海下午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在虹口公园门口见面,然后把一卷法币塞在我手里就走了。
他现在已然是个身手漂亮的江湖侠客。
我问他为什么让一个陌生人去彼得那里取药,还用手枪威胁,他说地下党人不能同时在一个接头地点出现两次。
喝咖啡是我和彼得最温情的时刻。
我们常常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因为越来越坏的局势让我们不敢开口,一开口所有的温情就会荡然无存。
法国人都在搬出上海,到处是卖房子卖家具的招贴广告,饥荒撂倒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店家早上开门开不开,因为门板外面躺着好几具皮包骨的尸体。
关着门醉生梦死了好几年的租界已不存在了,处处有孩子在哭号,哭他们饿死的长辈,哭他们自己的饥饿,哭一觉醒来已被父母丢弃在行色匆匆的无数腿脚之间。
在我们温情的对视中,我们偶然会悠闲地讲讲不相干的事。
我们绕开最最敏感和令我们亢奋的话题,如何利用杰克布,再把他作废掉。
宁静的暮夏夜晚,我们心事重重,但还是竭力维护它的宁静。
宁静的对视和闲话中我们互相无声地问过:各就各位了? 各就各位。
一切就绪了? 一切就绪。
老头老太太看我们这样一对情侣缺点什么:鲜花或蜡烛。
一会儿,老太太把一支蜡烛点燃,放在我们桌上。
蜡烛是假的,石头中间有个洞,里面放灯油,外体漆成蜡烛的黄白色。
火苗一呼一吸。
那颗小心脏又“POP”在火光里。
无端地,我想到杰克布。
他带着伤又投入了什么活动。
更加神出鬼没的活动。
也许他也在日本人和梅辛格的掌心中,像鲤鱼心脏那样,自以为强有力地跳动,跳给他们看。
不死的心脏不知道它有多么可怜,被日本人、梅辛格看着,娱乐着。
也被我和彼得看着。
世上总有一些生命像这颗小小的心脏这样不甘心,它要给你看看,你剥掉它所有的掩体和保护它还要跳动,它面对粉碎性的伤害,傻乎乎地跳,傻乎乎地给你看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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