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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四面楚歌,震得我脑袋一阵一阵发晕。
开门关门之间,各个包厢里飘荡出来的歌声歇斯底里混在一起,如同魔音灌耳。
都说下班后来K歌能够使人得到放松。
看来这种放松必须通过放纵来达到,真是欲要放松,必先放纵,欲要放纵,只需放松。
本来以为今天晚上已经足够跌宕起伏,转过一条过道,拐角处林乔颀长的身影却告诉我,否极泰来、乐极生悲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生活很精彩,故事也许并未结束。
我预感将要有事发生,因为林乔所在处是回包间必经的过道,想绕远路避开都不可能,真是设计上的一个重大失误。
他就站在那个地方,静静地看着我。
我赶紧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发现没有其他人,确定他的确是在看着我。
嘈杂乐声中忽然传来玻璃器皿落地的一声脆响。
低头一看,发现是走动过程中不小心带倒了过道上做装饰的一只小花瓶。
我毫无知觉,它却哗啦一倒又哗啦一碎,可见带倒它确实不是我蓄意为之。
我呆呆看着眼前这滩花瓶碎尸,觉得此事必然不能善了。
果然立刻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服务员,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摆出职业微笑:“小姐,我们歌城规定损坏公物要理赔的,这个花瓶三千,您是现金还是信用卡结账?” 我脑袋里顿时一麻,赶紧接过她的话陪笑:“你看,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不然这样,我把这里打扫了,也减少你们的服务成本,再把身份证押在这里,回头给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赔过来?”林乔仍然操着手在不远处看着。
那是我在连面子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年纪里就喜欢的男孩,而那个时候我在他身边就很要面子了,多年后今天这一瞬,在特别没有面子的情况下遭遇他驻足观看,我的感想很复杂。
但也只是复杂了一瞬,我立刻想到这个举动虽然有点丢脸,可说不定能和对方从理赔三千和解成理赔三百,心中顿时释然。
那花瓶在批发市场最多不会超过三百,把这个歌城里水果们的标价和外边正常水果的标价除一个倍数,再用这个倍数去除花瓶的价格,就可以轻易弄明白。
服务员再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眼,职业微笑摆不出来了,皱眉说:“那您等等,我去请示一下我们经理。
”说完小碎步跑开。
隔壁包厢门突然打开,乐声飘出来。
林乔没有回头,侧身靠着墙站在那里,穿着衬衫和棕色毛衣,居高临下,风姿卓然。
我那时喜欢他,是喜欢他最初在阳光下的一个侧面,虽然漂亮,在这个女人比男人还男人、男人比女人还女人的错乱时代里,却难得的一点都不阴柔女气。
有男声哼唱道“在心底,千万次的练习,千万次不停的温习,只怕已来不及,只是还没告诉你,对不起我爱你,没有你我无法呼吸”如何如何的。
我叹了口气蹲下来捡玻璃,谁离了谁无法呼吸呢?正解只有人离了空气无法呼吸。
林乔走到我身边来,我抬头看他,半晌,他说:“你变了很多。
我记得那时候你,什么都不在乎,口头禅是不为五斗米折腰。
” 一个没留神玻璃划破手,血珠浸出来,他一眼看到,蹲下握住我的手指,我本能挣扎,他手一紧,突然道:“这是什么?”他的目光逗留在我手腕一道弧形伤痕上,那正是当年自杀留下的刀疤。
他学医,我手腕上这道疤保存完好,太容易辨认,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自行参透答案,慢慢抬头望着我:“颜宋,你自杀过。
”我想这是个陈述句,无需回答,继续要把手指拽出来。
他却突然发狠,一把将我拉起来压在墙上,声音都在颤抖:“五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跟我说你过得很好,你说你过得很好,你怎么能去自杀?”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场面完全不可控制,我被他压得简直不能呼吸,但好歹听懂了最后那个问句。
这个问句深深刺激了我,沦落到自杀这件事是我第二不愿回忆和面对的过去,虽然未遂,但我觉得,刀片下去,我毕竟还是杀死了一部分自己。
尽管大部分人的棱角总有一天都将无一例外被磨圆,不管幼年时有没有发过“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宏愿,但人家的棱角是被社会磨圆的,是正品,我的则完全是被自己用刀片一点一点削圆的,是个山寨产品,保质期有限,副作用明显。
但是,那时候确实没办法啊。
我望着过道上几盏壁灯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为情啊为爱的,我妈坐牢了,我外婆重病了,我也没书念了,我们家没钱,连五斗米都没有,我不自杀就只有沦落风尘了,你看,我也是过不下去。
日子要能稍微好过点,谁还去自杀啊……”我又在心里想了一遍,反应过来这话不对,没有普遍适用性。
正想改成“日子要能稍微好过点,正常人谁还去自杀啊”,被林乔的神情震住了。
他紧蹙起眉头,脸色苍白,好像我伤害了他,或者他正在被急性阑尾炎加胃穿孔伤害……总之,那一贯云淡风轻的表情很……不云淡风轻。
我被他惊吓得忘记手上的动作,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原因,觉得这个人突然变得陌生,他捧住我的脸,在微微地发抖:“我在找你,我也在原地等你,你不让我找到,你也不来找我。
”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又无言又惊讶:“我们两个只是朋友,而出了那样的事,我以为我们的朋友关系就已经到头了,不管你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都毫无道理,你说是不是?” 他突然笑了一声,把头埋在我肩膀上:“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认为我们只是朋友?你就不知道我对你……” 我心头一跳,预感这将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
一般来说,为了戏剧冲突,不管是言情小说还是武侠小说,像这样的重要台词从来不可能一次性表达清楚,要不是说话的人突然遭遇暗杀,要不就是听话的人突然遭遇暗杀。
此时此刻,我和林乔虽然安然无恙,但他这句话仍然没能说到最后。
原因无他,被突然出现的韩梅梅打断了……我想,这也算是符合小说创作规律吧…… 符合小说创作规律的韩梅梅无声无息站在两米开外,咬着嘴唇,怕惊动什么似的,轻轻说:“林乔,医生说你身体不好,你不要太激动。
” 这句话就像一道僵尸符,贴在林乔的身上,他伏在我肩膀上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而我的胸口像涌进一团火,又热又呛人。
说话说一半憋着和上厕所上一半憋着一样叫人不能忍受,我执意问一个究竟:“你对我什么?”我其实已经能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但想象中的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刺激,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
他动作轻柔,放开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他的眼睛,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我说:“林乔,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句话一落地,所有人都像被吓了一跳,我也被吓了一跳。
韩梅梅首先反应过来,激动反馈:“颜宋,你别血口喷人。
”她这个成语用得很失败,而我却突然平静下来。
林乔依然保持沉默,抿着唇角,整个人都紧绷着,表情却像海沙垒建的城堡一样脆弱,仿佛我这句话竟然伤害到他。
很久,他慢慢地笑了一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笑容也显得冰冷苍白。
他退后两步,淡淡道:“我不喜欢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 从包厢出来太久,突然就觉得冻人。
明明是柔和的灯光,却没有温度。
幸好是这个答案,这个答案才合情合理嘛。
不然兜兜转转五六年,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我都是在干什么。
我看着那些洒下来的灯光,说:“嗯,这样就最好了,你看,你一直想找我谈话,我以前有心结,一直躲你,其实我现在还是有心结,但今天已经说到这个地方了,干脆就一次性说清楚吧。
那天,你追苏祈去了,他们都说是我的错,你妈让我去苏祈床前下跪。
后来我去苏祈他们楼下跪了两天。
你和苏祈两个人,我不能单纯说恨或者不恨。
我当年自杀的时候就想,这些虽然是我的错,但要是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真的,要是从一开始没遇到你就好了。
我一心想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总不能如愿,就是因为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能看到你一次,你也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吧,咱们以后都注意点,为了彼此好,再也别见面了。
”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啊,他就那么看着我,我想也许这辈子就这么一眼了,也看着他。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韩梅梅急忙过来拉住他。
我想了想,说:“上帝保佑,再不见了,林乔。
”他停住咳嗽,手盖着眼睛,半晌,说:“好,再不见了,颜宋。
” 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歌城为了追求……梦幻感,走廊两边安的全是玻璃幕墙。
说完这句话转身抬头,立刻和印在玻璃中的他再次相见,我还说了上帝保佑,不得不说,上帝真是太伤害我。
我正在发愣,镜中的他突然急步到我身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迈出下一步之前紧紧抱住了我。
他的头埋在我的肩颈处,慢慢地,温热的液体湿润了luǒlù的肌肤,我脑袋里空白得没有半点想法,觉得这状况真是不知所云,他不喜欢我,他女朋友就站在我们身后,他居然抱住我?想了半天,领悟过来,大概是为了纪念我们终于死去的友情,一时怅然。
在韩梅梅又惊又怒乍红乍白的脸色中,他终于放开我,却像一句话卡在嗓子里总也不能说出,也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出。
他转身而去,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像很多年前,傍晚时分,他永远和苏祈走在前方,留给我一个背影,倒映着日光。
我想,那一场荒唐的青春,总有一天要在记忆深处落幕,就像姑娘终将变成徐娘,一半的徐娘还要再生下姑娘,这是生物规律,不容动摇,并且一定会成为现实。
而最野蛮原始的生物规律,却往往是凌驾于一切社会法则的东西。
我想通这些,回味一遍,觉得有点哲理,到底哲在哪里,又说不太明白。
但没有关系,明白的道理就不是哲理了,哲理本来就是不明不白的道理。
前方指向走廊尽头,尽头旁有一条岔道,岔道的尽头还有一条岔道,通往郑明明定的312包间。
我瞪大眼睛,举步前行,拐过一条岔道,又一条岔道,一路寻找,艰难辨认,终于看到312,还有靠在312门外抽烟的秦漠。
香烟在他指间不动声色地燃烧,暧昧灯光下,绘出一副流畅剪影。
两个侯在一旁引路的服务员正悄声议论,一个对另一个说:“人呐,长得帅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连抽烟都抽这么帅……你看你看,我男朋友拿烟的动作就没他这么……”她思考半天,用了个很时髦的词:“这么有feeling。
”她描述得很形象,我在远眺当中定睛一看,果然很有feeling。
但是秦漠很快就结束了这个有feeling的动作,揉了揉额角,侧身往烟蒂桶里灭烟头。
我急步路过这两个服务员,走到他身边,准备开门和他一起进去。
他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转身看他有什么事。
然后,是长达十秒的寂静。
十秒之后,我的大脑开始正常活动,再用去1秒,缓慢地反应出当下形势。
当下形势不容乐观。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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