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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根想不出该如何救自己一命。
等谢九郎走出去后,苍怀就出现在门口,都是老熟人了,对上她茫然的目光便露出几分怜悯,然后一声不吭、毫不留情地当着她的面把门扇合拢。
这时罗纨之不由想起。
难怪她先前觉得谢九郎的侍卫眼熟,根本就是“师出同门”,想像一下三个冷面护卫站在一块,心情紧绷的她甚至生出想笑的念头。
只可惜身后再次传来谢三郎的声音,令她没有笑的机会。
“你打算一直站在门口?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门都关上了,压根不给她出去的机会。
罗纨之只能慢吞吞回身走近,隔着三掌宽的漆案窄几,跪坐在谢三郎对面的蒲团上,慢慢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许久不见的谢郎。
“郎君既然是谢三郎,那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谢昀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毫不避讳落在她的脸上,“我连罗娘子允我的胡桃酥都不知道在何处,如何算尽天下事?” 罗纨之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忽而扶案抬身,恭敬行了一礼,客气道:“不知郎君到来,未有准备,我这就回去做。
” 谢昀轻嗤了声,似笑她此刻还在垂死挣扎。
“坐下。
” 罗纨之坐回原位。
“同样的招式对我, 第二回就不管用了。
”谢昀略歪了头,目光隔着氤氲的茶雾,对她温声提醒。
上一回罗纨之就是用了这套说词施展逃遁大法,一逃半个月,一逃无影无踪。
罗纨之逃脱不得,干脆破罐子破摔,微微扬眼,反激他道:“当真不管用?” 此刻的谢昀就好像当初的迟山,人人都说迟山高而险峻,不好攀登,但是罗纨之却在他找上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或许她才是不该妄自菲薄的那人。
她居然惹到谢三郎如此在意她,不辞远途来堵她,也算是有能耐。
罗纨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镇静,故而没有再挪开视线。
谢昀看着她的眼睛,圆而莹润,像是天真无邪的幼鹿,但他清楚这女郎的坏心思全部藏在了下面,她的心是坏的。
每一句话、每一次试探都带着赤。
裸裸的目的。
就好比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忘记撒出她的迷魂汤。
此言出,即刻就把两人拉回在戈阳的那些日子,罗纨之每对他丢一次钩子,他每一次咬钩,历历在目。
她的手段高明吗? 其实一点也不。
谢昀忽然伸手,隔着桌几掐住罗纨之的脸颊,女郎原本弯起的唇线蓦然变得僵直。
那装出来的游刃有余瞬间消失在嘴角。
“你知道为什么管用吗?” 谢昀的手套在精致的织物里,没有温度,掌心托起她的下巴,指尖略带力度,陷入她的颊肉,迫使她的脸只能朝向他。
有些不符合他此刻温柔神情的强势。
罗纨之不由咽了下,在他的注视下心都错跳了一拍,“……为什么?” “因为我想……”谢昀探身,在她耳畔留下一句话。
尾音轻得像是片雾做的羽毛,刚搔了一下她的耳廓就化作一缕抓不住的水汽,随着呼吸消散在两人之间。
谢昀往后坐好,稍拉开两人的距离。
罗纨之却迟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只见她慢慢睁大眼睛,小脸由白转红,红得滴血,两只眼睛倏然瞪向他,像是要把不敢宣泄于口的话都变成刀子从眼神里飞出来。
谢昀抬起指尖,又慢慢按回去,女郎的脸软得不像话。
“是谁说心悦我,不计名分也甘伴我左右,卿卿你在骗我?” 罗纨之含怒道:“是谢三郎君先骗了我。
” “我与九郎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 罗纨之心道:若是知道是你,我万不会接近。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让谢昀不得不慢慢松开手。
罗纨之趁机把脸后躲,逃出他的钳制,膝盖跟着往后挪了挪,好让他再无可能掐住她的脸。
掐她一下就罢,再多就好似玩上瘾了。
罗纨之正襟危坐,抽了抽虚无的鼻音,又委屈道:“谢三郎,你骗我在前,怪不得我骗你在后,更何况彼时我也是一片真心……只是真心错付,未向郎君讨个说法,郎君怎的还来兴师问罪了?” 倒打一耙无疑能让处于劣势的她占据上峰。
或许谢三郎是觉得自己遭了欺瞒,可是罗纨之也很无辜,要不是他假冒九郎,她又怎么有胆子去接近他? “你就非要九郎?” 他谢昀并非自视甚高之人,但也想不明白罗纨之这女郎偏偏执着在“谢九郎”而非她错认了数月的自己。
甚至对他避之如蛇蝎。
九郎不过比他年轻几岁,就有这么好? 罗纨之咬唇不出声。
若让他这样误会,想必心高气傲的谢三郎就不会再为难她了。
谢昀毫不意外罗纨之的闭口不解释,他轻笑了几声,随后话音一转却是漠然道:“你不想做我的妾,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不能再接近九郎。
” 罗纨之先是意外他忽然的好说话,随后听见奇怪他的要求,不禁问:“为什么?” 她还挺喜欢体贴入微的谢九郎,若是能结交谢九郎这样仗义又温柔的世家郎君当朋友,必然会让她在未来的日子好过些。
“为什么?”谢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刚刚那句话不足以回答你的问题吗?” 谢三郎什么也没有对她做,只留下一句话,可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未知的猜想令罗纨之在接下来的每一天如坐针毡,不敢出门。
罗二郎以为她病了,还要给她请医问药,但罗纨之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唯有自己苦苦煎熬。
直到听人说起,谢三郎已经带着九郎回建康去了,安城女郎们都在为错失天赐良机而扼腕痛惜。
唯有罗纨之长长松了口气,高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回了实处。
也许谢三郎并不是特意来找她麻烦,只是恰好听到谢九郎为她求情的那些话,故而有些生气罢了。
她能理解,高高在上的门阀宗子怎么会愿意被一个小女郎小瞧了去,但他的风度和修养也绝不会让他计较这点旁枝末节的小事,转个头,就会把她的这点破事忘得一干二净。
数月后,罗家处理完在戈阳的琐事,正式告别故友亲邻,准备举家南迁。
不少人家就托着关系找上门,想要和罗家人一道上路,路上好有个照应。
罗家主一边装作为难,一边收了不少好处费,成日笑眯眯地盘算这一趟保准不亏还有赚。
罗纨之暗暗思忖,都说树大招风,他们的这支队伍已经庞大到几十里外都能闻到肥羊味,再不知收敛些,只怕还没等走出十里就给狼盯上。
罗家主的算盘正打得欢,毫无意识,但好在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烫手山芋。
——皇甫倓。
罗纨之先前没有见过他,但是隔着屏风听到他说起遭难于都堰、获救于齐姓恩人,才隐约猜到这人就是齐娴口里的那个病人。
齐赫居然救下的是一位皇亲。
罗唯珊兴致勃勃在她耳边小声问:“皇甫是皇姓,这人居然是个皇子,阿父为何不答应呀!” 罗纨之刚回过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但是罗唯珊正不知道兀自高兴个什么劲,反而把她抓更紧了。
罗纨之无奈,她不过是路过,罗唯珊偏要拉她一同在这里偷听。
“他说自己是皇子可是谁能证明呢?万一是个冒牌……”说到一半,罗纨之皱起眉头,又想起了谢三郎。
“可我听过先皇是有个嫔妃带子流落北胡,是当今皇帝的四弟……”罗唯珊把眼睛贴在屏风架之间的缝隙里,“当今圣上成婚十年一直没有子嗣,都在传他生不出来,将来的皇位只能传给兄弟……” 外面皇甫倓咳了几声,半晌没能说出话。
罗家主连忙示意身边的侍从去给他添茶水,小心翼翼问:“殿下病了?” “不妨事,是前段时间未愈的旧疾。
”皇甫倓的声音有些低哑。
罗纨之随便应着罗唯珊的话,心里暗暗奇怪。
他的病居然还没好全。
“殿下的身份……建康那边……”罗家主纠结在此。
能帮到皇子固然是个好事,但是早不帮晚不帮,偏偏在这个时候。
先皇薨逝,继位的是二皇子,是他的哥哥。
传闻皇帝欲立皇太弟为继,他回去难道是打算与其他兄弟抢太子之位? 倘若他有根基,罗家主会很乐意捡这个从龙之功,但是他毫无根基,就算回去,也是任人揉捏…… 这忙他是帮不是,不帮也不是。
罗家主后背冷汗涔涔,纠结万分。
“假冒皇亲是死罪,我自是有自证的法子,无需罗家主操心。
”皇甫倓把对方的犹豫看在眼里,冷声道:“若是罗家不便,我再另寻他人就是。
” “殿下……” 罗家主吓了一跳,他也没有想要一口拒绝,只是尚在考虑。
商人总要计算得失才好下决定。
“阿父!”罗唯珊心急,甩开罗纨之的手就从屏风后跑了出去,心直口快道:“反正阿父已经带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殿下如此尊贵之人,岂可怠慢!” 皇甫倓声音温和许多:“这位娘子是?” 罗家主干笑两声:“让殿下见笑了,这是下官小女。
珊儿不得无礼,还快快给殿下行礼。
” 罗家主已经有了官身,所以神气地换了自称。
“珊儿见过殿下。
”罗唯珊声音雀跃。
在戈阳城这个小地方,除了那谢九郎,罗唯珊再没有见过这么尊贵的人。
对方不但是皇族,还长得英俊儒雅,像极了话本里的风流郎君。
“罗娘子日安。
”皇甫倓毫无架子,亲切地与她搭话,“我特意来罗家也是因为先前我在路途伤重发热,还是遇到罗家的车队,得了药,退了烧,当时就是娘子给的药吧?” 罗唯珊脑子没转过来,嘴却飞快:“什么,我没出门啊。
” 罗家主马上把罗唯珊拉到后面,脑子飞快思索,接过话道:“那许是我家九娘,九娘和老夫人前段时间去安城,应该是那时候遇上的。
” 皇甫倓“哦”了声。
罗家主察言观色,挥手叫奴仆下去把罗纨之带过来。
罗唯珊撅起嘴,很不高兴。
早知道她就陪祖母去安城了,罗纨之也不知道什么好命,出门一趟还能撞见个皇子。
罗纨之知道逃不掉,特意从后面绕了个圈去偶遇被打发找她的奴仆,再跟着从正厅进来,罗唯珊更看她不顺眼了。
罗家主为两人介绍,罗纨之低着头给皇甫倓行礼,始终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但能察觉皇甫倓在观察她。
不是像刘四郎那样油腻腻的色眼,而是冷静、深沉的,好像在考察一件货品的价值。
“罗娘子果真是让人见之难忘的美人。
” 罗家主闻言也警惕起来,脸上笑呵呵,一个跨步就半挡在罗纨之面前,罗纨之心里惊愕,但是知道罗家主是生怕她与谢家的好事坏在这个横空出世的皇甫倓手上,于是便顺从罗家主的意思将自己的身影藏了起来。
罗唯珊气哼了声,把头撇到一边。
“殿下抬爱!抬爱了,那……既然殿下不嫌弃,下官准备后日出发,您觉得这个时间如何?”罗家主生硬地扭转了话题。
皇甫倓微笑,“罗家主想必已经择了良辰吉日,我客随主便。
” 罗家主松了口气,他的确是花了钱算了好日子,并不想为任何人改变。
“那我这就让人带殿下先下去歇息,去建康还要赶好长的路。
” 皇甫倓颔首,罗家主正要叫自己贴身的小厮去伺候,皇甫倓忽然开口要罗纨之辛苦一趟带路,明显是想单独和她说些话。
这个要求实在无礼,可谁让对方是个皇子。
罗家主犹豫了片刻才答应,用眼神示意罗纨之小心招待。
罗纨之不知道皇甫倓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谨小慎微地跟着,一言不发。
皇甫倓比她还像罗府的主人,阔步往前,直到穿过白石砌的月亮门走到一簇翠绿的芭蕉叶旁方停下,转头问她:“你在怕我?” “小女与殿下不熟,殿下却好像认识我,又不知何故,心中无底。
”罗纨之如实回答。
皇甫倓笑哼了声,“齐娘子说我能活下来全托了罗娘子的福,所以来认一认人,日后好报答你。
” 罗纨之才不会轻信他的好话,不过听他提起齐娴,还是心里微动。
齐小娘子那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令罗纨之印象深刻,就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皇族。
“殿下要回建康了,那齐小娘子呢?” 皇甫倓抬头看了下天空,又低头道:“世庶之别,尚且犹如天堑,我身为皇族,你说呢?” 罗纨之抿着唇盯着他。
这人既获了齐娴的好,却又看不起她。
“别这样看着我,这世上本就不公,就好比你在谢家郎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不是吗?”皇甫倓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耻,反而点出罗纨之的处境,好让她理解自己。
罗纨之蓦然僵了脸,“殿下是何意?” 连罗家主都不知道她和谢家私下有过交集,他是怎么知道? 皇甫倓捂住嘴咳了几声,待缓和后又微笑反问她,“你不懂?” “殿下想做什么?”罗纨之再看不出来他别有目的那才是真的蠢。
皇甫倓这张脸写满了“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谢家。
他必然是误以为自己与谢家郎交情匪浅了。
“你是家中庶女,并不得宠,把你送过去最多是个良妾,但是我有办法能让你成为贵妾。
”皇甫倓摘下一朵花,用手指慢慢揉碎,他大方道:“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希望在我需要的时候,你能从旁出点力。
” “……殿下不觉得交浅言深了吗?”罗纨之心里难平。
她为何既要替罗家还要为这个素不相识的皇甫倓去谢家做妾。
良妾与贵妾难道多了个贵字就真能尊贵吗? “我不想做谢家妾。
”罗纨之冷下了脸。
谢三郎答应了她,她有这个底气拒绝。
皇甫倓奇怪,再次将她上下打量:“你不想做妾,难道你还想做谢三郎的正头夫人?” 他说完也不等罗纨之回答,就自顾自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到喉咙发痒,又捂住嘴咳上好一阵。
罗纨之瞪他。
早知道一半的药都不给他,就给他四分之一,最好让他嗓子坏掉,讲不出一句话才好。
“好好好!你很有野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皇甫倓像是得了天大的乐子,咳得快吐了还在笑她。
“我与谢家郎并无干系,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罗纨之板起脸,冷漠地看着他在面前又笑又咳。
真是十足的疯子! 皇甫倓用力压住喉间的咳意,朝她轻笑:“别天真了,你真当他走了,你们的事情就结了?” 即便罗纨之死不承认,他还是执着自己的说辞。
罗纨之不知道皇甫倓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但她清楚和他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下场。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殿下还是快些去休息吧。
” “你还有时间慢慢考虑。
” “多谢殿下好意,我不考虑。
” 罗纨之在心里默默把皇甫倓当个疯子,疯子的话不必信,也不必理。
谢三郎都走了那么久,早和她没有关系了。
罗纨之不想管皇甫倓的疯言疯语,可当一位面生的侍卫抱着一件绫缎布裹、长约三尺六寸的“礼物”送到罗纨之面前,她心里还是生出一分诡异。
皇甫倓似是比她更了解谢三郎。
在对方“虎视眈眈”的注目下,她只得亲自拆开布裹,里边是谢昀给她的、也被她抛之脑后那架绿桐蕉叶琴。
“……” 侍卫拱起手一板一眼传话:“郎君说,琴,有始有终,望女郎勿忘。
” 琴?抑或着情? 罗纨之悠哉数月的心再次高高悬起。
那句被她一直按在记忆深处的低语,仿佛又夹着潮热的夏风吹了过来。
“因为我想……” 他嗓音如暖潮,已经抓住了她,“……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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