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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店大堂中央灯火明亮,灯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帘里,晏容时和雁二郎对坐在长案两边。
两人掰扯有一阵了。
“盛老贼不急着抓?你什么意思。
” 雁二郎把长案敲得山响:“你把贼人放走,失了人证。
小满的身世,谁知道是不是盛老贼为了脱身信口胡诌?你要以私误公,轻轻放过,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这么算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地听着。
听完只问:“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有干系,他身上有奸细嫌疑。
你想一查到底,把小满牵扯进去?” 雁二郎顿时闭了嘴。
晏容时又说:“盛富贵是殿前司禁军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
此事已交给殿前司都虞候吴寻手里,你最好别插手。
同为禁军同僚,抢功不好。
” “抢功”是军里大忌。
雁二郎骂了句娘,就此歇了领兵连夜追捕的念头。
但他越想越不对。
“等等,人落到吴都虞候手里,招认出来,不还会牵扯到小满吗?” 晏容时:“事先打过招呼。
不会。
” 究竟怎么个“不会”,无论雁二郎怎么追问,再问不出半句。
晏容时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对小满兄妹情深。
尽管放宽心,我总归不会害了我家小满。
” “兄妹情深”四个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轻。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骂:“谁是你二表兄!” 就在楼下的闹腾动静里,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应小满身后跟着军医,两人踩着二楼木梯下到大堂。
军医叹着气说:“小娘子,雁指挥使不老实。
叮嘱他静卧养伤,莫剧烈动作,当心伤口崩裂,他直接当做耳边风。
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应小满:“绳子呢。
拿给我。
” 楼下的对峙氛围一扫而空。
雁二郎听得不对劲,赶紧迎上去:“小满,别捆我。
我睡一觉起身,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
我好得很!” 晏容时扫一眼对面渗血的肩膀:“刚才敲桌案太用力,伤口崩裂了。
”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过去,话说得半点不错。
虽说雁二郎大声喊冤,但他的左肩头可不正在渗血? 应小满恼火地说:“坐回去。
躺长凳上。
” 用山里捆野猪的姿势,三两下把雁二郎严严实实捆在长凳上,军医领几个禁军把不老实的伤号抬回二楼东边房里。
虽说不好抢功,但逃犯的线索不能丢。
追出去的都尉很快传来消息: 盛富贵孤身往西北边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发现和两名死士汇合的迹象。
天色即将黎明。
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军撒网抓鱼的地界。
晏容时吩咐下去: 继续追踪,无需动手抓捕。
若和殿前司禁军遭遇,知会一声逃犯踪迹,追踪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殿前司传来连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两人。
都是活口。
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顺利。
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转小的雨势里,吴寻难掩激动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时商议昨夜的搜捕情况。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远远瞧着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
弟兄们都以为年轻死士背着年老的盛富贵。
” “近处才发现,原来往西南逃逸的只有两个死士。
其中一个背着田里弄来的稻草人。
” “这两名死士的情况不寻常。
” 七月搜捕余庆楼时,几名死士顽抗到底,悍不畏死,当场重伤几个,服毒死了一个。
但昨夜的两名死士,轻易便被抓了活口。
死士独有的亡命悍勇从他们眼里消失了。
“这是连夜录来的口供。
”吴寻把两份新录供状放在长案上。
“防备万一,我亲自录的供。
内容并无第三人知晓。
晏少卿,我们捞到大鱼了。
余庆楼死士供证,盛富贵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 晏容时把油灯挪近,展开雨水打湿的两份供状。
吴寻在旁边闲说几句这次遇到的稀罕事。
两个活口供认不讳,确实是余庆楼方响豢养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国,暗中输送精铁,递交情报,在京城四处活动。
方响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细据点被拔起,死士无处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贵的河童巷据点,平日就藏身在旧宅地下挖的几处地窖里。
每隔半个月,盛富贵清扫夹道落叶,表示安全无事。
死士在地下听到声响,便短暂出来放风。
但奇异的是,两边的关系,虽然依附,却并不紧密。
“根据死士招供,盛富贵和余庆楼方响虽然同为北国派遣来的奸细,但两边不是同一路的。
” 晏容时的手指搭在供状上,轻轻点了点。
“有意思。
” 每个国家都有朝堂内斗。
来自草原的北国内部,也少不了内斗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贵伪装做财大气粗的蔷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结王公贵人,挥金如土,几乎倾尽北国财力。
后来盛富贵事发,倒卖的大批精铁武器未能送去北国王庭,万贯家财倒被收缴充公,连累北国穷了好多年。
” 当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卖大案被晏相查获,盛富贵失败。
遥远的北国王庭大受打击。
方响吸取盛富贵的失败教训,不再试图重金交结京城王公贵人,改而交结下层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响耗费二十余年,还是失败了。
”吴寻道。
晏容时思索着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战不惜身的精气神,束手就擒?” 吴寻摇头,拉开供状到后头,指给晏容时看。
“出乎意料。
因为这桩敌国内斗。
” 晏容时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惊,很快镇定下去,拿镇纸挡住这段口供。
“事情我知晓了。
正式录供时,可否除去这段不相干的敌国内斗,把重点落在盛富贵手里的整库仓精铁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状,交给你看过。
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署名。
” 吴寻爽快应下。
他今天赶回来商量的,除了死士那边录来的了不得的口供,还有个大问题。
“擒获的两个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论’,郑相追出来吩咐‘死士危险,不能放任活口入京’。
卑职到底该把活人送回京城,还是送尸体回京城……” 晏容时抬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扎好,对外宣称尸体回京。
” 吴寻:?? 晏容时也有事和吴寻商量。
“主犯盛富贵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
他心存死志,若被擒获,多半会当场求死。
劳烦吴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 吴寻一惊,即刻就走。
“卑职这就去西北边监督,定要生擒盛富贵。
” 晏容时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嘱最后一句:“生擒之后,记得传话回来,同样说尸体。
” 吴寻:?? 门外人喊马嘶,目送吴寻领着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门外后,晏容时坐回长案,把镇纸挪开,露出之前压住的那段口供。
余庆楼死士供证: 盛富贵失败之后,不止钱财损失惨重,更损失了五王子莫尔敦。
北国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贵的家族。
盛富贵留在北国的家族被灭了满门。
但盛富贵把他的独子带来了京城。
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儿子流放。
潜伏在京城的余庆楼方响,接到来自北国王庭的秘令,诛灭盛富贵的独子。
余庆楼死士接令。
千里追踪,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后,无声无息地动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过荆州时,盛富贵的独子和儿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达成,回去也是领死。
余庆楼死士在荆州搜寻了整整十年。
沿着汉水流域,搜遍荆州各乡郡。
终于发现了盛家儿子和儿媳的踪迹。
盛家小夫妻隐姓埋名,在荆州的某处无名乡野打井造屋,耕田织布,已经平静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然而,达成追杀任务回京复命的死士,却立即被方响秘密处死封口。
因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贵居然还活着。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条路子,以其他死囚顶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贵传话给北国王庭: ——他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开启库仓的信物,已经托人转交余庆楼。
武器库仓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库仓只有信物能开启,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隐居终老,只求放过流放服刑的儿子。
他愿交付整库仓精铁武器,恳求王庭放过他们父子二人。
—— 晏容时沉思着展开白纸,写下纷乱繁复的关系图。
盛富贵(以整库仓的精铁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国王庭(族灭盛家满门)——余庆楼死士(追杀盛家子) 不论盛富贵手里整库仓精铁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北国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能的损失,答应了盛富贵的要求。
但这时追杀密令已经下达。
死士不达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儿子儿媳,多年后还是在荆州的某处乡野,死于北国王庭追杀密令下。
执行追杀密令的余庆楼死士刚返京便被立即处死。
方响把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盛富贵还被瞒在鼓里,以为儿子儿媳还好好地活在天涯某处。
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余庆楼方响和盛富贵一同留在京城,静静等候着故人携信物依约而来。
* 晏容时思索着,把卷宗合拢。
余庆楼被连根拔起,主事人方响伏诛。
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却有血海深仇,随时随地可能拔刀相向。
这也是为什么,两名余庆楼死士毫无战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开卷宗,目光里带怜悯,落在供状中央。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戊寅年,正是小满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满的亲生父母的归宿。
夹在两国战事之间,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水上浮萍。
蜡烛落了满桌案的烛泪。
晏容时伏案书写,笔走游龙,根据两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写,案上逐渐出现一份新的供状。
略过所有和盛富贵之子相关的供状。
只把盛富贵买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传话给北国王庭的那段单独录下。
笔锋蘸墨,浓墨端正写下: 【余庆楼死士供认: 盛富贵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国王庭,称其手握精铁武器一仓,秘密藏于中原某处。
】 【已查实:开启库仓之信物,盛富贵交托亲信庄九之手。
】 【庄九其人,未复现京城。
踪迹不可考。
】 —— 这天接近傍晚时分,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秋雨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了晴。
殿前司连夜搜捕逃犯的禁军精锐,就在短暂放晴的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拉回来三具尸体。
白布蒙住头脚,以粗绳索牢牢捆扎在担架上,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担架上滴落。
禁军粗鲁地把三具尸体从木板车上扛下来,当着邸店周围数百围观百姓的面前抬上马车,三副担架摞成一摞,捆扎绑紧。
“让让。
”前头的禁军驱赶围观人群,“这三名逃犯要尽快押解回京城。
” 围观百姓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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