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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簪 芙蓉旧 九(3/3)

睡卧又能占地几许?” 现在想来,他们之间,确实是从他搬出去之后,开始变得疏远。

她忙于各种案件,他忙于聚会讲学,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面,即使时时写信互通,也只能让他们更加感觉到那种疏离感。

那时他对她说,阿瑕,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

她生气极了,仿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被推翻,从此再无骄傲立足的凭藉。

两人第一次发生那么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发誓再也不见他。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轻轻敲开了她的窗,递给她一枝桂花,下面一个盒子。

桂花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闺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个手镯让她一夜的郁闷委屈都化为了无形—— 那里面放的,正是他们商量了许久之后,定下来的样式。

两条互相衔着尾巴的小鱼,就像他们一样,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黄梓瑕沉默地想着往事,跟着禹宣往里面走。

绕过粉白照壁,穿过开着睡莲的天井,后堂是他的书房与卧室,三间大屋毫无阻隔,打通之后,只以书架和博古架隔开。

禹宣走到书桌前,伸手将抽屉拉开,从所有东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给黄梓瑕。

黄梓瑕见那封信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完全空白。

她抬手接过,询问地抬头看他。

他慢慢地说:“某一日,我从齐腾家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几案上…多了这一封信。

” 黄梓瑕将未曾封贴过的这个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雪白素笺。

她将素笺抽出,摊开仔细阅读上面的熟悉字迹—— 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

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

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

黄梓瑕看着这一纸素笺上的淋漓墨迹,这略显散乱的字迹让她的后背隐隐冒出一丝冷汗,整个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这字迹,这般熟悉,让她觉得这一个个字,几乎如同一个个可怕的怪兽,正向着她显露出最狰狞的面目,要将她的魂魄意识全都吞吃进去—— 这是,她自己的字。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汗毛都直竖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针尖一样的冷汗;她的呼吸不畅,让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脸色也在瞬间转为灰白。

禹宣望着她,慢慢地说:“我认得这字迹…我想,你必定也认识。

” 黄梓瑕用力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胸前狂涌的那些血潮平息下来。

可是没有用,无上的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让她无法抑制,几乎要转身逃离,逃开这扑面而来的暗黑巨浪,逃离这即将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渊。

整个头颅内嗡嗡作响,她丢开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让自己恢复一点理智。

她抬起头,瞪着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师的时候…或许,你自己之前也曾见过沐善法师?” 谁知道呢?他们面对的,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写下了这样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头,最后,又怎么会把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觉察过的痕迹。

黄梓瑕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喘息声。

而禹宣望着她,低声叫她:“你…不记得吗?” 黄梓瑕用力咬牙摇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张素笺飘然落地,轻如棉絮,无声无息。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舒白,捡起那张素笺,端详着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这几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缓缓开口问:“这是梓瑕写给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里,望着黄梓瑕。

黄梓瑕却点头,慢慢说道:“这字迹…是我的。

” 禹宣默然闭上眼,重重点了一下头。

李舒白打量着上面的字体,缓缓说道:“学卫夫人楷书的,天下人极多,为何觉得这信便是你的?” 黄梓瑕低声说道:“因为…我每个“页”字,自小便将中间两横少写,虽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笔都改不过来,只能再补充一横,所以,总有添笔的迹象…” 那上面的三个“页”字,一个“顾”,两个“願”(愿),都是如此。

“可,我的字迹,我的作为,可我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黄梓瑕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取干净了。

她扶着旁边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说道。

“这是你,在案发之后,送给我的第二封信。

”禹宣静静地说,“在义父母去世、你逃离成都府之后,我某一日从齐腾家回来,却发现它放在书房的桌上。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你如何送给我的,但我想,这是你自承罪行,要与世诀别的意思。

” 李舒白仔细推敲着信上的内容,淡淡说:“看这封信的措辞,是有与世诀别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没发现。

” 禹宣沉默,而黄梓瑕则用喑哑的声音问:“手上淋漓鲜血,难道不算?” “此信疑点甚多,待我们推敲一下,再下结论吧。

”李舒白神情平静地将信笺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声音比表情更波澜不惊。

禹宣不声不响,只望着面前的黄梓瑕,声音喑哑道:“这信,我藏在此处半年多,未曾示人。

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认定自…认定黄梓瑕无辜,请你继续查下去,给我,也给自己一个解释。

” 黄梓瑕怀揣着那封信,跟着李舒白回到成都府衙。

刚到衙门,周子秦早已坐在里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着那个双鱼镯子看着,满面生辉。

黄梓瑕感觉到那封信的折角仿佛在刺着她的肌肤,让她觉得又窘迫,又无奈。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你说,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比较好?” 黄梓瑕听出他话中戏谑的意味,那压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调侃面前,似乎也隐约放下了一点,让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辈子!” “什么下辈子?”周子秦耳朵尖,已经听到了。

他站了起来,向他们走来,“哎,你们太慢了,我都等你们好久了。

” 李舒白扫了他手中的镯子一眼,问:“什么事等我们?” “傅辛阮那个仆妇汤珠娘,她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几个相熟的人也都从龙州找过来了,我们赶紧去查一查呀!” 周子秦一手玉镯一手包子,边吃边往外走。

厨子探头看见,赶紧喊他:“捕头,捕头!这边还有米糕,你再拿个?” “哦,米糕我喜欢!”周子秦心花怒放,赶紧把镯子往怀里一塞,接过那个米糕拿着。

“子秦,好早啊。

”旁边有人笑道。

周子秦转头一看,原来是齐腾,他手中一叠文书,显然是来府中商议事务的。

他忙把剩下的包子往口中一塞,拱手道:“齐大哥!” “你这什么习惯,这么脏的手还吃米糕。

”齐腾嘲笑道,抬手就拿走了周子秦手中的米糕,却又不吃,只看着周子秦的手,说,“全都是米糊糊,你就这样去查案?” “哦…”周子秦眨眨眼,还看着他手中的米糕,齐腾却随手将米糕丢到了旁边污水沟之中,然后到旁边舀了一勺水,说:“来,洗手。

” 周子秦顿觉丢脸极了,赶紧说:“我…我自己来…” “好啦,你都快是我大舅子了。

”他说着,不由分说两三勺水泼下去,直把周子秦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才放过了他,将水瓢一丢,说,“子秦,女人用的东西多肮脏你可知道?上面全是你看不见的头油脂垢!我就有个朋友,时常拿着个相好的手环睹物思人,结果有一次没洗手就吃果子,上吐下泻差点没要了命。

后来才知道这手环是相好的在当铺收的,是那些无良该杀的从浮尸上脱下来的,你说这种东西还放贴身,还拿着边看边吃,能不出事?” 周子秦干笑,隔着衣服摸了摸那个镯子:“齐大哥,我这镯子…可新了,保证不是浮尸上来的…” “总之要多加小心!我下午空了,带你去明月山沐善法师那边弄一桶净水,给你这镯子好好净化一下!” 说着,他重又抄起那叠文书,往衙门内去了。

周子秦朝着他的背影吐吐舌头,低声嘟囔:“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又是一个洁癖呀…”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那个被丢到污水沟中的米糕上,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与李舒白目光正相接。

黄梓瑕知道这种事他是绝对不可能做的,只好苦着一张脸,点了一下头。

三个人往外走时,黄梓瑕忽然“哎呀”一声甩着脚,郁闷地说:“踩到狗屎了。

” 周子秦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幸好是干的,我去水沟边蹭一蹭。

” 说着,她跑到污水沟边去了。

周子秦在后面喊:“快点,我等你。

” “别等了,我们先去马厩吧。

”李舒白径自往前走。

周子秦往后看了看,也只好跟着他走掉了。

黄梓瑕走到污水沟旁,站在那边假装蹭鞋底,打量着四下无人之时,抓起地上一根树枝,扎住那个米糕,将它举了起来。

幸好这米糕掉到了一块石头上,还没有被水融化掉。

她到旁边撕了片白菜叶子,将那个米糕包住,捏在手中晃到马厩,和李舒白、周子秦会合。

涤恶还在养膘中,洋洋得意地吃着豆子欺负着其他马。

那拂沙在它旁边养伤,卧在草堆中,一双大眼睛四下张望着。

李舒白和黄梓瑕虽已易容,但怕被涤恶闻出气味来,故意走到对面马厩,挑了两匹劣马。

他们骑着马经过街道时,一条凶恶的瘦狗从巷子中冲出来,向着他们狂吠。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黄梓瑕立即将那个米糕连白菜丢了出去。

那只狗闻了闻,几口就连着外面的白菜一起吃了下去。

周子秦说:“这种恶狗,我才不给它喂东西吃呢!” 黄梓瑕说:“我正差条狗,准备逮着它有用。

” “什么用啊?” “狗的嗅觉十分灵敏,训好了能帮助查案。

我看这条狗的模样,应该是最好的细犬。

” 周子秦立即转头吩咐身后人:“阿卓,赶紧给我逮住它!” 所以,等他们来到义庄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四个人,一条狗。

看守义庄的老头儿一看这条脏兮兮的瘦狗,顿时笑了:“少捕头,要养狗您跟我说呀!我家里的狗刚下了几条,比这东西可好看多了!” “你不懂了吧?一看这种狗的模样,就是最好的细犬!”周子秦拽了拽狗绳,将它系在了门口。

老头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在门口和这只狗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喃喃自语:“这东西还细犬?绝对的土狗一只嘛!” 周子秦几步跨进义庄,看见屋内停着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尸体,几个捕快正在谈天说地,旁边站着几个满脸晦气的中年男女,应该就是汤珠娘的亲朋了。

“来来,快点都来见过周少捕头!”捕快们吆喝着,给周子秦一一介绍,谁是邻居,谁是子侄。

周子秦先将自己的那个工具箱打开,戴上薄皮手套,查看汤珠娘的伤势。

她确系坠崖而亡,摔得手足折断,脑袋血肉模糊。

那张脸也是稀烂,只有耳后那个痦子,准确地揭示了她的身份。

“这是她坠崖后,身上所携带的东西。

”捕快们又递上一个包裹。

周子秦随手翻了翻,见包裹内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堆散钱,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把东西一丢,说:“看来,确实是在行路时不小心,坠崖而亡了。

” 黄梓瑕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日上午,大约是…卯时左右吧。

” 卯时。

黄梓瑕立即想到了昨日卯时,在路边被那匹急马撞下山崖的张行英。

“对了,子秦,我听说近日因夔王遇刺,所以成都府到汉州的山道都有西川军把守着,百姓进出甚为麻烦?” “是啊,那条路商旅不绝,如今西川军禁止任何人骑马或者坐马车出入,步行进出的人还要搜身,百姓正怨声载道呢。

”周子秦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来,说,“不知道张二哥到汉州了没有。

唉,张二哥真可怜,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找滴翠何其难啊!” 黄梓瑕蹲下去查看着汤珠娘的伤口,见她连后脑都跌破了,真是惨不忍睹。

她站起转身问周子秦:“想知道张二哥如今身在何处吗?要不要我告诉你呀?” “我才不信呢!”周子秦不相信,哼了一声:“难道你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知道远在汉州的张二哥一举一动?” 黄梓瑕对他一笑,说:“爱信不信。

我不仅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而且还知道他右手脱臼,正在客栈熬药…” 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张二哥受伤了还在客栈熬药?” “别急呀,也不是替自己熬药,没那么严重。

”她说着,又翻看着汤珠娘的包裹,细细地查看衣服的花纹样式。

周子秦急得跳脚,只好转而拉住李舒白的衣袖恳求:“王兄,王兄,你就跟我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舒白望了黄梓瑕一眼,说道:“你中午跟着我们走,就知道了。

” “你们你们…真是急死我啦!” 看着周子秦跟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转,黄梓瑕不由得对李舒白一笑,给了个“干得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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