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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照尘在这里停笔。
他没办法写下去……没办法只是这么写下去,而不做些什么。
就像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只是站着,不去抱时鹤春。
他们被世事磋磨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抱过时鹤春很多次。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时鹤春的脾气秉性,时鹤春的腔子里装着什么样的一颗心。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竟能一直只是站着,不走过去,不回答时鹤春的话,不去抱时鹤春……就让一辈子这么过完。
秦王殿下饮尽冷酒,坐在火盆旁,将写满字的纸送进那团火。
这不是传记,是他想带去问时鹤春的一些事。
他有太多事想问,太多事还没弄清,他是世上最愚不可及、最不可理喻的人。
时鹤春死了一年,他还在用这些打扰时鹤春。
可他没法不这么做,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时鹤春,入冬冷不冷,那些寒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要不要点别的什么……比如小暖炉。
他忍不住问这些,就像他忍不住想问他的小仙鹤,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一个奸佞在那天夜里死了。
活下来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大理寺卿,是“天地可昭,日月可鉴”的秦王。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臂,他知道自己抱不住什么,他借酒装醉,仿佛醉了就能见时鹤春。
时鹤春该去江南,时鹤春不该在这,更不该在蜀地。
蜀地不该埋着一个醒不来的时鹤春。
秦照尘这样醉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回到桌前,重新提笔。
他正要落笔,忽然怔了怔,拿起放在桌旁的另一只酒杯。
他记得……在这里面,给时鹤春倒了酒。
秦照尘想了一阵,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这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忘,但也说不准,他这一年总出神恍惚,也难免在身边事上有什么疏漏。
秦照尘拿起那个精致的小酒壶,把酒慢慢续进去,又用一旁的干净棉布,仔细擦拭干净溅出的些许酒水。
他搁在一旁的笔滑落下来,在纸上留下一连串墨痕。
秦照尘捡起笔,放回笔架上,发现袍袖也染了几团墨汁。
秦照尘就暂时停笔。
他看着衣袖上的墨痕,摸了摸,视线变得柔和。
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时鹤春……想起他当小和尚抄经时,给他捣乱的时鹤春,也这么玩他的笔,不小心把墨弄到他的僧袍上。
时小施主自己闯祸自己当,挽着袖子,一脸的不情愿不高兴,抓着皂角吭哧吭哧给他洗僧袍。
“时鹤春?”秦照尘轻声开口,无人回应,他就又摸了摸那片墨。
他笑自己多想,又觉得这念头自私,他的小仙鹤总算熬完这趟红尘,一定要回天上去。
时鹤春应当回天上去,现在应当在逍遥,在到处祸害仙桃仙草,得意洋洋地抢好酒回去喝。
秦照尘这么想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有了笑。
这就很好……如果是这样就很好。
最好时鹤春不要记得人间煎熬,不要记得这趟俗世里受的苦——历劫历完了,是不是就能成仙成圣,再不坠红尘? 靠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叫自己觉得稳当安宁。
他做的还不错,自问这一年并没失态过……他还在做该做的事,改这个世道,修正这个朝堂。
时鹤春在民间其实有不少塑碑立象、香火牌位,百姓不清楚恩人的名字身份,只能口口相传,说供奉的是位“神仙一样的小公子”。
秦照尘每到一处就会去进香,给他的小仙鹤讲一会儿,世道又有什么变化,他又要做些什么事。
…… 秦王殿下在这一年里,活得其实并不像昔日的大理寺卿。
倒是有人偷着议论,前脚送走一个跋扈权臣,后脚又来一个冷面王爷。
只不过……这话也只敢偷着议论,有的是人叫苦不迭,可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
毕竟学会了权术手腕、开始不按规矩行事的清官诤臣,才是最难对付的——你拿他当忠臣对付,他又不忠君又不报国,你拿他当佞臣对付,他偏偏雷厉风行执法如山。
没人知道秦照尘想要什么了,又不要贿赂好处,又不要清正名声。
难道这么搅和进来,真就只是为了什么所谓“世道”? 值吗? 值得吗? 秦照尘不知道。
他在十年前会认为值得,虽九死犹未悔,但走到今日,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照尘放下染了墨痕的袍袖,拾起笔,想要继续写。
接着,他又一回对着酒杯怔住。
他记得……自己往这里面续了酒。
再恍惚失魂的人,也不会连这么近的事都忘,何况是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盯着那个空酒杯,他的手又有些发抖。
这毛病一年没犯过了,从他亲手埋了时鹤春那天起,就再没犯过。
秦照尘伸出手,很小心地、轻轻地摸那个小酒壶,身畔一切都如坠梦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时鹤春?” —————— 那天夜里,去放时鹤春的秦照尘,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不是他的缘故,是因为那是个圈套。
那是个早张好的圈套,只等着大理寺卿一头扎进去——只等着废秦照尘的前程、夺秦照尘的官、要秦照尘的命。
不止如此,他们要大理寺卿身败名裂,在史册上亦无可翻身。
精心设下的圈套,只等秦照尘来放人。
明火执仗、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贼人恶徒哄挤在府衙前,看私纵奸佞的大理寺卿。
……哪怕是面对最难处置、最冥顽不化的匪患暴|乱,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也很少会用“恶徒”这个词。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看着绰绰人影,心胸寒透,这寒气一直坠进骨头里。
被一个奸佞步步护着、护得太好的大理寺卿,竟然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学会这世上有善恶。
有善人也有恶人,并非佛法说的人人能救人人能渡。
这不是佛法。
这是世道。
这才是世道。
护着他的时鹤春,原来一直站在这种世道里么? 在这些面目丑陋的恶徒之中,做个奸佞又有什么不行? 倘若人心堕落到这个地步,朝堂腐朽到这个地步,多一个奸佞、少一个奸佞,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看啊!”为首的“灾民”神完气足、面色红润,扯着嗓子高喊,“这就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好一个‘克己奉公’,奸佞逼死我们,你倒来放奸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喉咙上雪亮的刀刃,原本嚣张得意的脸瞬间煞白,冷汗滚落。
“逼死你们?”大理寺卿视线森冷,慢慢地说,“蜀州第一批粮,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斤,并药材、布匹,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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