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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了一番,自往邱纶屋里行来。
那邱纶昨夜还嚷着头疼脑热,午晌听见雀香的事,觉得好不有趣。
那病又似好了,有精神歪在榻上与长寿说笑。
进去正听见他敲着炕桌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人说是尤大小姐的血亲,实则才懒得管她的事。
就上回,咱们在街上撞见那回,你看他们家的小厮什么德性,把着马车不让,狗眼看人低。
这要是搁在从前,就他们家,还不是多少沾着些尤家的光。
” 长寿坐在凳上直点头,“要不说‘人情张张似纸薄’呢,他们是看尤家倒了,尤老爷夫妇远在南京没了指望了,他们才懒得应酬大姑娘。
要不是怕外头人说,恐怕根本不想容留尤大姑娘在家。
要说好心,还是咱们爷好心,待尤大姑娘一如往昔。
我要是尤大姑娘,不嫁给爷还嫁谁去?” 邱纶支着条腿在榻上,手搭在膝上仰着脖子连连发笑,止不住畅想一番后,把嘴咂咂,“就是这话,天底下哪找我这么专情的男人去?为了她,我在老爷跟前推了几门亲?远的不说,就说那王家吧,那小姐听见我不答应,连哭了好几天。
听说眼睛快哭瞎了。
” 人家小姐哭了是不假,不过后话都是他自己在杜撰吹嘘。
良恭听得可乐,笑着进来,“邱三爷那是怎样的人才,听见您不想娶人家小姐,人家小姐还不落泪?这叫虎口脱险,劫后余生。
这是后怕的泪,庆幸的泪,欢喜的泪。
” 登时把这主仆二人气了个嘴歪,那长寿跳起来就揪住他的襟口要打。
良恭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扼住他的腕子,一只手拍他的手,睨着笑眼,“嗳,要跟我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过我,咱们都是客中,最好不要惹主人家烦嫌。
况我在你们也是客人,特地来瞧瞧邱三爷的病好了没有。
” 会有这般好心?邱纶眼珠子两边转转,登时笑着下榻来,“一定是小姐打发你来瞧我的吧?小姐也听见我病了?”说着翛然把胳膊一挥,“哎呀,一点小病,不妨事不妨事。
” 那长寿见主子已变了脸色,便把手放开,退到一边去。
良恭把襟口拍拍,微笑道:“姑娘是听见邱三爷病了,方才在房里嘀咕说:‘不过淋点雨,怎么就病起来?这邱三,身子骨竟如此弱,往后可不要劳动他了,省得又带来他生病。
’姑娘懊悔呢,不该劳您的大驾去买那些吃食。
” 邱三脸色又一变,唯恐妙真以为他体格羸弱,忙道:“什么病,不过是这些王八羔子大惊小怪。
我好得很!你去告诉小姐,说我活蹦乱跳的。
”说着又翻了个念头,“算了,不要你传话,还不知你把话传成什么样子。
我亲自去小姐那里一趟。
” 说话就要踅出罩屏,倏给良恭一把拽回来。
他正骇然,不想良恭咬硬了腮角凑到他眼前来,“我劝你离姑娘远着些,我眼下要往南京一趟,倘我回来听见你还在歪缠姑娘,我叫你领会领会什么是铁打的拳头。
我姓良的无父无母,身无牵挂,不过烂命一条,可不怕什么邱家李家的。
” 邱纶何曾吃过这种亏?怔忪一瞬后,一把将他推开,那张隽美的脸登时凶得有些狰狞,“我邱纶会怕你一个打杂的?姓良的,你厉害,我姓邱的也不是吃素的。
我告诉你,别说跟前拦着你这条会咬人的狗,就是隔着刀山火海,我一样拼到小姐跟前去!就凭你也想阻挠我?” 良恭倏地不讲话了,盯着他那副嘴脸慢慢笑了笑。
这笑既是嘲讽,又似带着酸楚的心安。
也许二者都有,他自己也辨不清。
总之如今再看这邱纶,觉得这纨绔公子傻虽傻了点,倒果然你是个心肠不坏的人。
其实男人过于精明倒不是件好事,难免吃人不吐骨头。
他蠢,妙真也笨,两个傻人撞到一处,倒是谁也算计不了谁,未必不是一种傻人有傻福。
他看了邱纶半日,笑着点点头,掉身就走。
邱纶以为是震慑了他,无不得意,回头对长寿说:“瞧见没,他是个狠人,不见得爷就是好惹的。
还不是老老实实的。
” 长寿立马迎来奉承,“要不说是咱们爷呢。
他算什么东西?要紧是,尤大小姐打发他来探爷的病呢,可见尤大小姐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
” 邱纶愈发畅美非常,忙去把搁冷的那碗汤药吃了,盼着明日就好全,好到妙真跟前去给她瞧瞧,他不是那病歪歪的骨头。
却说妙真下晌到西屋来看林妈妈,坐在床前问了林妈妈几句,想起来告诉白池,“对了,表哥上京去了,说是要亲自去问问那位施大人我爹的事。
晨起动的身。
” 白池在椅上背身坐着,正在煎汤药。
塌着背,拿把纨扇慢慢把那小炉子扇着,只淡淡回了句“噢”。
前面就是敞开的窗户,夕阳斜撒进来,如同温柔的一片金纱将她包裹着。
妙真看不见她的面色,不知她作何感想,又扭头对林妈妈道:“妈妈,我有桩事情要跟您老人家商议。
” 林妈妈也收回暗窥白池的目光,笑着看她,“你说,只要是有道理的事情,都依你。
” 妙真低了低头,“我不想嫁给表哥了。
” 一时风停云止,屋里悄然寂静,母女两个各自惊骇。
这消息在白池是突然,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把那日安阆说下的话一嚼,就知道妙真是为了什么缘故。
她尽心竭力疼妙真,除了出于报答尤家上下的目的,也是为这一点。
这丫头看着傻,其实心如明镜,只是把许多事放在心里,永远不要别人难堪,情愿她自己难堪一点。
二十几年了,众人待她的好未必不是一种负担。
老爷太太这不许她摸,那不许她碰,怕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也果然听着话不去摸不去碰,竭力配合着大家的溺爱。
就是有一点抵抗的地方,也不过把嘴一噘,背过身去怄会子气。
许多年来,人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她也肯规规矩矩地住在人的掌心,是一只甘愿配合静呆在金雕笼子里的雀儿。
林妈妈看着她,一时泪染眼窝。
妙真马上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了,我觉得表哥并不怎样好,配不上我。
” 林妈妈勉强笑起来,“那你跟妈妈说,他哪里配不上你?”见妙真犹豫,她抓起她的手,“不妨碍,咱们娘儿们说话,不叫外人听见就是了。
只管说。
” 她三缄其口并不是怕臊,是实在说不出来。
细数安阆,寒微出身,刻苦勤奋,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并没有哪里配不上她。
唯独一点,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但谈爱是另外一码事,眼下她们谈论的是婚姻。
这说辞是立不住脚的,林妈妈会有一堆过来人的话拿来劝她。
她只好半真半假玩笑,“我想过了,我有那么些钱,凭什么白白带到安家去?雀香妹妹说,嫁丈夫要嫁单看中我这个人的。
我想她说得很有道理,妈妈,你知道表哥是看重我这个人还是看中了别的什么?我想他对我,是恩多于情的。
往后他的恩报完了,又当对我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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