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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3)

一靠东洋码头,见啥偷啥,脚踏车,田里的小菜,垃圾堆里翻旧电器,日本黄色画报,旧衣裳,旧鞋子。

小毛不响。

银凤说,东洋人看到中国轮船,就讲,贼船来了。

小毛说,不可能的。

银凤说,偷来脚踏车,卖到南洋,菲律宾,日本旧电器,弄到印度尼西亚,可以卖好价钿。

小毛说,我不相信。

银凤说,海德一个同事,屋里样样有,旧电风扇,旧电吹风,电饭锅,电烤炉,要死,摆了一房间,全部偷来捡来,110V转220V,调压器装了一房间,笑煞人了。

小毛说,总不会样样偷,一样也不买。

银凤不响,后来低头说,海德总共买了一样,只是外人不许看。

小毛说,东洋刀。

银凤不响。

小毛说,日本高脚拖鞋。

银凤不响。

小毛说,我猜不出。

银凤说,要看吧,不许讲出去。

小毛答应。

银凤从枕头下拖出一件塑料玩具说,这是啥。

小毛一呆。

银凤一开电钮,玩具就抖。

银凤说,这是啥。

小毛笑笑。

银凤说,到日本,付了钞票的,就这一样,下作吧。

海德讲了,轮船出海,这只宝贝就代表海德。

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认的,恶形恶状,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负我,吃我豆腐。

小毛说,啥人呢。

银风压低声音说,这就不讲了,唉,我等于活死人,《红色娘子军》一样。

小毛说,啥意思。

银凤说,一个女人要参军,吴琼花问,为啥参军呢,女人拉开帐子,床上有一个木头做的男人,这个情节,看一眼我就不会忘记,如果我每夜跟木头人,塑料男人去过,啥味道。

小毛说,王师傅讲了,娘子军里只有两个男人,每天看几十个女人跳大腿舞,等于一个做皇帝,一个做宰相。

银凤轻声说,女人苦呀。

小毛不响。

银凤身体发抖,贴紧小毛轻声说,二楼爷叔,以前经常跟我讲黄色故事,有次讲一个古代寡妇,一辈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楼表扬。

有个老太,十六岁死男人,守到八十四岁过世,雄鸡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楼。

小毛说,牌坊。

银凤说,老太过世,枕头下面翻出一样物事,猜猜是啥。

小毛说,猜不出。

银凤说,随便猜。

小毛说,不是好东西。

银凤说,随便讲好了。

小毛一指玩具。

银凤说,瞎讲,古代有电池吧。

小毛说,我朋友建国,到菜场买“落苏”,也就是茄子,发现一个女人,专门捏来捏去,菜摊叫白萝卜是“白条”,这个女人不捏,专门捏茄子,也就是“紫条”,专拣又光又滑,不硬不软的茄子,怪吧,拣来拣去,捏来捏去,放了手,再拣一根壮的,长的,再捏。

菜摊里人多,手多,无人去注意,女人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最后,买了一根最登样的茄子,走了。

建国讲,怪吧,不管红烧,油焖,酱麻油冷拌,一根茄子,总是不够的。

银凤说,瞎讲了吧,切成斜片,两面嵌肉糜,拖面粉,油里一氽,正好一碗。

猜错了,再猜。

小毛说,建国讲故事,有个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国造纺织厂,两三年不回来,自家菜闶里有黄瓜了,枕头下面就摆一根。

银凤说,不对不对。

小毛说,邻居小囡爬到帐子里,翻到了黄瓜,一咬。

银凤说,好了好了,不许讲了。

小毛说,觉得味道不对。

银凤说,停,下作故事,坏男人瞎编的。

小毛说,后来出大事体,因为黄瓜咬过。

银凤说,我不想听了,最后断了一半,送到医院里抢救,一听就是假的,建国是坏人,猜错了,不是茄子,不是黄瓜,丝瓜,苦瓜,夜开花(瓠瓜),反正,枕头下面,不是这种形状,猜猜看。

小毛说,猜不出来。

银凤叹气说,其实呢,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

小毛不响。

银凤轻声说,二楼爷叔对我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床上滚来滚去,咽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这串铜钿,12345去数,数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对小毛来讲,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触。

几天后,小毛告诉了樊师傅。

车间里,排气扇呼呼作响,樊师傅五只胡萝卜手指头,捉了一块毛巾,一面听,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泪。

樊师傅说,听得我伤心,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以后记得,做男人,一辈子等于走路,不管白天夜里,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头,一回头,碰得到银凤,也碰得着赤佬。

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这次回了头,讲起来无啥,其实是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

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讪。

小毛说,银凤不是野鸡。

樊师傅说,野鸡是女人,银凤是女人吧。

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有一种女人,表面是良家妇女,仔细看,大襟里掖了一块绢头,花气一点,松一粒盘纽,头发梳得虚笼笼,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只篮,像是买小菜。

我走过去,女人讲,阿弟,小弟,地上的钞票,阿是侬的。

我不回头,这就是搭讪。

有房间的女人,上海叫“半开门”,香港叫“一楼一凤”。

小毛说,旧社会的情况,不要讲了。

樊师傅说,我是提醒,吃苦要记苦。

我的师傅,喜欢“女相命”,就是墙壁上到处贴的桃红纸传单,“移玉就教,出门不加”,讲起来,是上门算命,难听一点,是送肉上门。

“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问前程,随请随到。

”打了电话,女人娇滴滴来了,专门卖色。

报纸里讲,吃这碗饭,污人节操,离人骨肉,拆人金钱,伤人生命,当然了,做人,不以职业分好坏,这一行里,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国元老于右任,两手空空,躲进上海“半开门”小娟房间里,为避风头,一蹲三个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铜板,小娟,照样服侍周到,毫无怨言,讲的就是义。

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

小毛说,元老名气大吧。

樊师傅说,小娟吃的是皮肉饭,根本不识字,哪里会晓得呢,是江湖义气懂吧,这是好女人的义,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来上海,登报寻小娟,哪里寻得到,伤心啊。

樊师傅讲到此地,拖过毛巾揩汗,揩眼泪。

小毛不响。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叶家宅。

拳头师父说,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为啥不可以回头,回头有味道,有气量,老祖宗的屁话,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话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头是岸”,“退一步海阔天空”,“好马不吃回头草”,搞我脑子嘛,做子孙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宁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就是大白天出乱话,乱话三千。

小毛不响。

师父说,银凤这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最讲情分。

金妹说,肉麻。

师父说,比如上海人讲,吃女人豆腐,叫“揩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样的,这不要紧,但是祖宗传下来的屁话,往往是拉橡皮筋,舌头里装弹簧,两碗饭可以吃,两头咸话,不可以乱讲,等于绍兴师爷写字,群众的“群”,“羊”字可以摆左面,也可以摆右面,群众左右为难,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窝边草”,“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哪能听呢,我哪能办,我只能无所谓,糊涂一笔账,这种名堂,编成了套路,就是太极拳,世界第一。

小毛说,做生活不认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极拳。

师父说,是的,明白就好了。

小毛不响。

师父说,小毛看过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

金妹说,这样子教徒弟,就是放毒。

小毛不响。

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两个人相当贴近,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每次要等机会。

两个人的班头,经常变,时间要适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楼,父母翻早中班,二楼爷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员,经常回来,房门大开,习惯坐门口,银凤最是忌讳。

爷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楼理发店,整幢楼,每个人出出进进,活动规律要记得,以前不留意,两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时间,计划,留意观察,寻到合适的空档,精确,苛刻,紧张,敏捷。

总之,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眼睛再多再杂,永远有机会。

三点钟,到三点廿五分,四点一刻,或上午八点半,十一点零五分。

这幢老式里弄房子,照样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其实增加了内容,房子是最大障碍,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浓,房子依旧沉默,不因此而膨胀,开裂,倒塌。

有一次,银凤抱紧小毛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叫我婆阿妈带囡囡,带两个礼拜,我抱到娘家去,一个月后,再让婆阿妈去带,小毛就可以放松一点了。

小毛不响。

银凤说,不要有负担。

小毛不响。

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

小毛说,不可能的。

银凤叹气说,年轻人,这是应该的。

小毛不响。

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次,最好是两三次。

小毛不响。

此刻,房问里暗,小毛下中班,溜进银凤房间,已经一个钟头了,等于迟一小时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门回来。

银凤放开了小毛,轻轻开了门,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脚,蹑手蹑脚,摸到底楼。

狭长的理发店,安静至极,路灯从窗外照进来,四把转椅,发出黄光,地上是剪纸一样暗影。

小毛到门口,穿上鞋子,再开门,哐一记关紧,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声音,重新爬楼梯。

二楼房门半开,银凤扶门掩襟,静看小毛上来,小灯微亮。

小毛视线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银凤发光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身,再是浑圆的肩膀。

经过二楼,银凤前胸完全变暗,散发特别的气味。

小毛转过眼睛,转向三楼阶梯。

感觉银凤房门逐渐关闭,锁舌嗒的一响,混到小毛的脚步声里。

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

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

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

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

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

三楼地板缝,漏出几道亮光。

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

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缝去看,楼下的床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明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

情绪低落阶段,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让椅背慢慢放低下来,放平。

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是漆黑无声。

不管如何,小毛感觉,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

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

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

理发椅浑身发出摩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针。

此刻,整个店堂问,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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