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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
大家不响。
师父说,怪吧,女人让男人看一看,身上会缺几钱几两肉吧,一钱一厘也不会损失,偷看三十几个女人漶浴,问题严重,但是最严重的,是破坏了公共财产,公家的顶棚,这种低级男人,就因为看得太迟,缺少教育,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根本不费这种心思,脑子里,我全部晓得,有啥看头呢。
大家吃闷酒。
师父说,旧社会,我九岁学生意,十岁拜师父学拳头,十四岁有一日,师父叫来洋金车间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样,先练拳,然后吃老酒。
我的师父问了,啥人见过女人赤膊。
大家不响,这真叫老实。
我师父讲,从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这个世道社会,做男人难,最容易上当受骗,因此早一点明白,以后就不做十三点,面孔上的赤豆,就是骚粒子,生发得少一点。
我师父当时,已经请来一个堂子里的女人,坐进隔壁房间腰子形大脚盆,一本正经漶浴。
我师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进去看,每个人看一刻钟,其他人,外面吃酒。
当时大家不响。
我师父讲,做人要实在,我最看不起摆膘劲,装斯文,假正经的闷骚货,现在听好了,一个一个进去看,等于开女人展览会,啥叫女人,啥叫漶浴,免得以后,东看西看偷看,心惊肉跳,面孔变色,上了女人的当,坏事做尽。
当时大家紧张了。
我师父对我讲,鸿寿,现在先进去看。
我不肯,我师父一掌劈过来,我就逃进去,看见一个女人,摊手摊脚,坐进腰子形大脚盆,浑身粉嫩,雪雪白。
金妹说,不要讲了,可以了。
师父说,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讲,弟弟。
我讲,啊。
女人讲,过来,过来呀,来看姐姐汰脚。
金妹讲,要死了,旧社会真下作。
师父说,这有啥。
金妹说,师父的师父,一定是黄金荣的流氓徒弟了。
师父说,瞎讲有啥意思呢,我师父以前,讲起来是青帮,照样参加工人起义,真正三代无产阶级,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
金妹说,真是不懂了,为啥要教坏小囡。
师父说,我是上卫生课,懂了吧,女人啥样子,老师会管吧,有教授教吧,我做师父的,就应该教,我有责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
小隆兴说,刚刚讲到,有人欺负小毛的朋友。
小毛说,是的,我一个朋友,房间里的钢琴,让别人搬走了。
师父说,有钢琴的人家,多数资产阶级,这可以随便搬。
小毛说,开始我以为,是杨浦区一个叫马头的搬的,结果马头死不认账,我就跟建国等等几个朋友,到大杨浦高郎桥,寻到马头,想不到讲了几句,就准备打了,马头人多,蛮防我的。
马头对我笑笑讲,普陀区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讲力道,要拉场子,摆场子,摆功架,大杨浦,全上海一级水平,一只鼎,此地根本不会吓。
师父说,听这种小赤佬瞎讲。
小毛说,后来,我真不敢动了,马头叫来不少人,手里有角铁,洋圆,自来水管子。
建国说,角铁不稀奇,现在最时髦,自来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标枪。
师父说,建国,打拳头,就是打拳头,弓有各种弓,人有各种人,这种野蛮家生,碰也不许碰,要出人性命的。
建国不响。
师父想了想说,以后有啥事体,小毛打传呼电话过来。
小毛说,好的。
师父说,老实讲,这种“上只角”的事体,以后不要管,也根本管不过来,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个老板,一幢大洋房里,抄出六个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晓得呢。
旁边的五原小菜场,批斗一个男人,据说平常喜欢瞄女人,就算流氓犯了,赤膊批斗,胸口挂一块咸肉,苍蝇乱叮,公平吧,管得过来吧。
大家不响。
荣根羞涩说,师父刚刚讲了漶浴,只讲了一半。
金妹说,荣根,夜壶水多了吧。
师父笑说,也就是这点事体,我一个师兄叫龙弟,当时赤了膊,从里厢房间出来,胸口刺一只青龙头,上面吸出两块血印子。
大家看龙弟穿衣裳,不响。
我师父笑笑讲,看起来,男人身上有了刺青,就比较登样,隔壁这只小娘皮,单单欢喜龙弟嘛,讲得龙弟的面孔,像洋红番茄。
小毛扳手指头说,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大概是龙弟的祖宗。
师父说,刺青,其实叫刺花,上海人讲起来,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来的,是外国水手的规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水鬼,烂肉不烂皮,认尸便当,之后,就传到了上海的帮会,人人喜欢,以前“白相人嫂嫂”,胸口两只咪咪,也会刺花。
金妹说,不许再讲了。
师父说,当时我也喜欢,胸口想刺关云长,后背刺赤兔马,但工价太大,老实讲,也是怕痛,怕夜里老婆吓,解放以后,龙弟身上盘的这条大青龙,麻烦了,请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热天不敢赤膊。
小毛说,为啥要刮。
师父说,租界也一样呀,也会捉刺花弟兄,发现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
小毛说,啥。
师傅说,过去讲的切口,就是捉进西牢,巡捕房。
小毛说,原来这样。
师傅说,以前行话,租界巡捕,叫“外国卵子”,“洋猢狲”。
比如流氓,北京叫“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乱人”,手铐叫“金钏”,银洋叫“阿朗”,角子叫“小马立师”,吃饭叫“赏枪”,吃酒叫“红红面孔”,嘴巴能说会道,叫“樱桃尖”,一句不会讲,叫“樱桃钝”,两人相吵,叫“斗樱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枫蟹”。
金妹说,我这样子的女人呢。
师父说,叫“好枫蟹”。
金妹说,要死了,我变蟹了,真难听,我想起来了,三车间老师傅,一直讲“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师父说,好听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
金妹说,这我晓得,“玉蟹”究竟啥意思,讲呀。
师父说,听起来,有个“玉”字,以为是好的,其实,是讲一种又老,又难看的女人,但财产多,有钞票。
小毛说,师父,刚刚讲了一半,这个龙弟爷叔,浑身一条青龙,为啥要刮呢。
师父说,因为是新社会,不管龙弟,还是海员,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坏分子。
小毛不响。
金妹多吃了几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说,讲来讲去,就是这种肮三的事体,我想不通。
师父说,金妹讲啥。
金妹说,一个女人淴浴,让大家去看,女人心里想啥呢。
师父说,人家,是凭本事吃饭。
金妹说,男人看女人,看得腻吧,我觉得看不腻,看了一趟,就想两趟,想三趟。
师父说,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见识过啥呢,堂子里的女人,脾气最和顺,最懂男人,花样经,也是最多,专门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现在叫女老师,让男人更有腔调,过去是定亲结婚,十三点新娘子比较多,新郎倌手忙脚乱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呢,因此先要学习。
金妹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师父,是脚盆女人教出来的,怪不得刚刚要我汰浴,哼,正正经经的女人,哪里做得出来,我寒毛也竖起来了。
师父一捏金妹手心说,其实呢,已经样样想过了,看,手指头发抖了。
金妹腰身一扭,媚声说,死腔,天气真是热呀,老酒一吃,再讲下去,我就要咽了,汗出几身了。
师父说,好,这就讲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
建国荣根立起来,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动。
小隆兴拖小毛说,小毛,醒醒了。
小毛勉强起来。
荣根说,大家走吧。
师父不响。
金妹收台子。
此刻,只听外面有通通通的声音。
师父说,啥人掼石锁。
小毛也一惊,头不昏了。
大家出门去看,太阳蛮热,正是涨潮,一只巡逻艇停靠苏州河边,一群年轻男女,全部运动衫打扮,回力球鞋,或荷兰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镜照相机,立到房前空地上。
水泥堤岸边,两个年轻人掼石锁,其中一人身体壮硕,肌肉发达,明显是生手,每次石锁抡空,根本接不住。
师父轻声说,只看,不许响。
石锁翻了几记,落下来,差点压到脚背,随手将另一副小石锁举起来,直朝河里掼,一只沉下去,一只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滚。
另一个人,身高起码一米九,拎起石担,毛竹杠远比杠铃杆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领,最后双手高举,朝前一推,石担差一点翻到河里,哐一记,敲到防波墙上面。
此刻,师父踱出来说,喂,朋友,石担石锁,全部有主人,客气一点。
这批人回头打量师父。
一米九青年说,是我掼了,这又哪能呢,土八路,乡下人。
师父说,嘴巴清爽一点。
一米九青年上来,忽然就是一拳。
师父接过拳头,一转,对方就蹲下来。
另一人窜上来拉,建国一绊,合扑倒地。
小毛酒意全消,单膝压紧对方面孔。
其他人全部不动,感觉意外。
师父松开一米九青年,拉开小毛说,大家不许动。
人群里走出一个小胡子青年说,老师傅有功夫,我是啥单位,晓得吧。
师父说,上海体育造反司令部,上体司。
小胡子说,一点不错,不要动气,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师傅的石担真功夫。
师父说,随便到我地盘,掼我家生,啥意思。
小胡子说,对不起,我可以赔。
小胡子低声讲了一句,有人跳到汽艇里。
小胡子说,老师傅,请。
师父说,我吃了老酒,弄不动了,建国,过来弄弄看。
建国朝手心吐一口馋唾,轻举了石担,放于肩胛,头一低,一转,石担围绕头颈周围,逐渐转动起来,肩胛前倾后仰,石担转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
建国身体一矮,躬身低腰,石担由肩胛,慢慢滑到腰眼,然后自动回到头颈骨,肩膀一转,双手一接,石担轻轻落地。
接下来,单手抓牢一只大石锁,三抛三接,第四抛,大石锁腾空,建国头一偏,人一坐,大石锁稳当停到肩胛上,一动不动。
几个人拍手,叫一声好,建国微微欠身,大石锁落下来,随手一接,握紧锁柄,顺势摆到地上。
小胡子说,老师傅,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
师父不响,有人从汽艇里,拿来两副拉簧。
小胡子递到师父手里说,不好意思,请到司令部三分部来坐坐,讲一讲拳经,我此地有汽艇,上去开一圈。
师父抱拳笑说,我是粗人,不会游水,落到苏州河里,定归淹煞,不客气,再讲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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