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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的厮杀会立刻变成集体的恐惧。
要等到所有的暑热都散去,元澈如是想。
吴淼回到府中,夏夜炎热,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去拥护吴家世代所拥护的帝祚,对于成为一个忠臣,他不是没有幻想过的。
不然何以孤独日久,自己撑起先帝时期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长夜冰冷,他的内心却还封闭着一团火焰,火焰更适合点燃一封对帝王的慷慨陈词,点燃一场运筹帷幄的政治谈判,点燃边疆万营千垒的明炬,点燃一个忠臣所有的荣光。
而今天,他期盼了一生,也被背叛了一生,早已失去了忠臣死谏的梦想与马革裹尸的向往。
那团火焰也终究是熄灭了。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活下去,一辈子瞻前顾后两茫茫。
他不相信他一辈子所经历的,不过是明白何为不是自己人的待遇。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夹缝中的每一次无从选择。
法雨天雷,顷刻而落,如喷崖倒壑,将天空割裂成鳞鳞灰色。
“为什么要诛我的心!”吴淼抬起浑浊的老目,望向天空,低吼着。
蓦地,一片腾云如白色奔马一般,向东而走,霎时,天雷收声。
“曾为伏羲出河负八卦……”吴淼呢喃着,白色憔悴的须发在干裂的唇边微微颤抖。
吴淼默默回到房间内,抽出一抹帛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吴氏所培养的军功宿将们的姓名及任职。
他的儿子既然已经选择了,也就没有退路。
既然上了政治牌桌,成败暂且勿论,一副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觉悟一定要有,否则连坐上座位都只是在浪费机会。
“朕如此,会不会做错了?”私下与魏钰庭闲聊时,元澈不由得问道。
对于吴淼今日的奏疏,元澈明白,这是太保在最后一次尝试请求合作,而他亲手将吴淼推了出去。
魏钰庭立在阶下,敛袖道:“陛下没有错。
那么多功臣宿将,那么多心腹,凭什么要用最晚表态最后投诚的吴淼。
若陛下答应了,扬州、荆州乃至整个中枢内部,都会分裂,都会不满。
人事即政治,终是马虎不得。
” “况且陛下要振兴皇统,就要独占灭楚的功劳与名望。
吴家数朝太尉,根基太深,注定会分走陛下的功劳和名望。
他背后虚弱的世族会卷土重来,陆家也可以因此保全。
所以这场仗,苏瀛可以挂帅、邓钧可以挂帅,甚至臣都可以挂帅,却唯独吴太保不能挂帅,他的后人不能挂帅。
” 然而元澈依旧不能释然:“那日,太保似乎有话要对朕讲。
” 魏钰庭沉默有时,随后道:“其实依臣对太保的了解,门阀执政近百年,太保曾是一时英雄,亦是一世看客。
多少次宫变,太保都经历了,多少的真相,太保都看过了。
参透了玉垒铜梁不易攀,知晓了地角天涯眇难测。
太保心中有话,却最终未说,不是对陛下的不满,也并非不愿告知,而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 雨沥沥下着,元澈忽然道:“朕本想与太保为青史留一段君臣佳话……” 魏钰庭遥遥望着帝王,对方的目光里,他读到了这句话的潜在意识,也看到了那种身处高位时绝无仅有的孤独与无奈。
而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眼底那片无尽的黑暗。
君臣佳话么…… 魏钰庭沉默了。
如果连吴淼这样的臣子都无法与君王成全一段佳话,那么自己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那是一个午后,白檀烧尽,斗帐低垂,大魏皇太子元澈把自己召到了东宫。
那时候,他刚从颍川郡别驾调任,二十五岁的詹府主簿,如日方升,前途无量。
而太子元澈,初历丧母之痛,召他这个故旧,不过是一述积素之心。
看着窗外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元澈道:“孤一直想再看看吴国的景色。
” 他道:“吴国岂止美在山水。
”于是,他便与东朝笑谈吴国宝剑之利,兵将之勇,建邺九陌的轮蹄来往,乌衣巷口的衣冠绮丽。
他还告诉他,他手中的宝剑终将征服那片山河风光,取得一个大好男儿应有的一切荣耀。
那时,元澈听得格外认真,带着一分年少意气,待他讲到忘情之处,不免目光灼灼,击掌叹道:“若孤即位,必以足下为丞相。
”所幸书房的一众仆从皆被屏退,这等狂悖之语,不曾让人听了去。
其实世间君臣佳话无不如此,年轻有为的臣子,知贤善用的君王,或许这只是随口一说的承诺,但朝野需要佳话,人也需要。
他像在詹事府照料元澈的起居一样,将他的前程照料的妥当而周全,帮助他从世家执政的乱丝繁茧中剥离出来,前往江州。
以至于元澈年轻时曾有私言与他:天下才猷一石,魏钰庭独占八斗,王子卿占一斗,剩下一斗与世人。
也因此,他虽有无数的机会完成自家庭门的跃迁,但在朝政上一直正肃刚直。
有人说他爱清名,或许如此,但他知道他的心里有比清名更重要的东西。
他一路走过来,对于君臣关系并不天真。
他其实颇羡慕那些一辈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从事单一事务的人。
他们的从不改变仿佛可与得道仙人媲美。
他体恤芸芸众生,体恤那些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为自己命运抗争的人。
但同时他也对这芸芸众生羡慕之极,永远能在一种满足下自得其乐。
而他的内心永远无法达到这样安宁的境界。
他仍在期待,期待那个君臣佳话。
君臣佳话,君臣必要,而佳话非必要。
而越非必要越珍贵,因为非必要定义着他的一生。
如今,他看到过贺祎,也看到了吴淼,物思此类,他不是不担忧的。
所谓的君臣佳话,走到最后,或许只有君臣罢了。
“朕没有想薄待他。
”元澈的手半支着额头,指缝间漏出一抹隐忍的真诚,仿佛要承担一切惊涛骇浪,“我没有想薄待一个老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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